荣明月回宫之后,将一应物品搬回了自己的清河宫,且取下了腕上那只通体碧绿的翡翠手镯,找了个精美的木匣子给锁了起来,搁在了枕下。
更是连着很长一段日子都闷在这清河宫里头,闭门不出,谁也不肯见。
每日就窝在房间里头,弹琴吟诗、看书作画、舞剑侍花的,这日子原是该十分惬意的。荣明月却总也轻松不起来,心头那番滋味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也不晓得是为了那远嫁西越的段家姑娘,还是吴家那位娇艳柔美的紫衣女子。
一晃数十日,莲池潋滟,莲花朵朵,夏日也就这般随之而来……
这日沐休,荣明珏与荣明熙两兄弟有了空闲,双双劝说,好不容易才哄着荣明月出了这清河宫的宫门,一行人着了骑装赶往皇家马场。
初夏时节,草木茂盛,万类竞绿,天幕湛蓝,万里晴空。
在这样的天气里,策马奔腾、潇洒肆意,无疑是件极为痛快的事儿,连带着多日心情沉郁的荣明月也是觉得神清气爽,眼角眉梢处都含上了笑意。
荣明月还记得年幼时,父皇亲自教她习练武学骑术,武学骑术本就是极累人的,更莫说是对于女子了。那时的她也不过是个小小姑娘,也免不了多次抱怨过,心中总是觉得一个女子是不需习得这些技巧的。
又转念想起现下,自己此刻策马的肆意,才忽而觉得曾经的苦练是万分值得的。
或许这世间之事儿,总是这样,当时不愿、当时不晓,多年以后回头来再看,才恍然明晓,这时心中许会庆幸,也许又是免不了浮现悔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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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瞧着,那便是清河公主了吧?”
“该就是了吧!这皇宫里头能让翼王与宸王两位殿下相伴骑射的便只能是这位公主了吧!”
……
一群女子凑在一处,免不了嘴杂,更莫说是成日里只能呆在这皇宫里头的宫女了,想来她们的消遣本就是有限的,再加之她们的年纪也都还小,大的也不过二八年华,小的就更莫说了。所以,一行人暗暗瞧着马场上的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刘嬷嬷也并不是未曾听见,不过是心头觉着自家公主平日里待人本也宽厚,这般言论也算不上太过分,便也没有出言阻止。
几人许是发觉了刘嬷嬷的丝丝纵容,却是不见收敛,反倒越说越是放肆。
“公主殿下也是真真不负盛名,骑射之间尽显风采呢!不过…呀……怕仍是比不得尚书家的那位吴小姐的呀!”
明夸暗讽的语调惹得一旁的好几个宫女皆是未能忍住,悄悄抬手,捂嘴轻笑起来。
听得刘嬷嬷也忍不住皱眉。
这话听得本就耐不住性子的铃兰火大,一时什么也未想,下意识便走到那位女子面前,语气激动,“这便是你的规矩?竟敢这般议论诋毁公主?”
“这位姐姐可是冤枉奴婢了,奴婢可未诋毁,不过陈述事实罢了。若非公主不及那尚书小姐良多,怎会让骆小公爷一见她便移了情、变了心?”
铃兰听见此话,涨得脸都红了,什么也未再说,着实气愤,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
小宫女捂着脸庞,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之时,便与铃兰撕打了起来。
这宫女一边动着手,嘴上也没有闲着。
“我本就没有胡说,骆小公爷就是要娶尚书小姐了……前些年,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骆小公爷倾慕清河公主的谣传还不知道是谁胡乱讲的呢……”
这般突如其来的撕打惊住了刘嬷嬷、铃玉一干人等,惊一时未曾动作。
待一行人反应过来,上前拉开两人未果之时,也引来了马场上三人的注意。
“铃兰,住手。”
荣明月拦着欲要上前的荣明熙、荣明珏两人,站在离二人不远处,浅浅淡淡、不急不躁的开口。
听见荣明月的呼唤,铃兰立马收回了揪着那名小宫女发髻的手。趁着这时,旁的人也拉开了还在张牙舞爪的宫女。
荣明月侧眼瞧了那宫女一瞬,未有言语,便转头看向身旁二人,福了福身子,说到, “今日很是尽兴,却已是乏累,月儿就先行回宫了。”
还未等到二人回答,荣明月便转身离开。
荣明月堪堪听见身后的些许声响,却也听不真切。她的脑海里现在只有一句——骆小公爷要娶尚书小姐为妻,寥寥几字,来来回回、萦绕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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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宫
铃兰性子急,总是最先沉不住气的那个,去小厨房端了些点心,蹑手蹑脚的进了殿内。铃兰觉着公主的脾性向来是极好的,却又是让人不敢造次的,每每公主遣散宫人,独处于殿内的时候,铃兰心里还是有些怕的。
“公主,您从马场回来都未用膳食,定会饿的,小厨房新出了糕点,您…”
荣明月的目光始终放在手中的书上,未曾等铃兰的话说完,“不必了,先退下吧。”
铃兰立在那处,不知进退。
荣明月搁了手中的书,浅浅抬眸,“还有事?”
“她能有什么事儿,就想让公主您也尝尝,小厨房新做的这个糕,可把她馋坏了。”刘嬷嬷打了帘子,欠身行了个礼,一边调笑着打趣铃兰,一边拿过糕点,递到荣明月跟前。
荣明月偏了偏头,着实是没什么胃口,“嬷嬷,这糕腻得慌,就铃兰这小丫头爱,便拿给她吃了吧!”
“公主,您真好,”一听见有了最爱的糕点,铃兰两眼放光,望着荣明月笑了起来,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挂在圆圆的脸蛋上,看得荣明月的心情也稍稍好了些,忍不住露出来浅浅笑意。
像是突然回过神儿一般,不一会铃兰的小圆脸上又换上了严肃的表情,“不行的公主,您今儿都没有好好用膳,奴婢可不能跟你抢糕点。”
这话逗的主仆二人都笑了起来,刘嬷嬷忍不住开口:“小丫头还算有心,还念着公主,我差铃玉温着汤羹,饿不着公主的。”
这头正说着,铃玉便端了羹汤走了进了,主仆四人谈笑打闹了一会儿,荣明月到也觉得心情舒畅了不少。
朝着那膳食瞧了瞧,白桃色的樱花瓷碗里盛着雪白的银耳燕窝羹,原本点缀其上的枸杞变成了樱花瓣,还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味,荣明月小小尝了一口,握着汤勺的指尖下意识的收紧了一些,眼神发愣的瞧着这碗羹,一勺一勺的送到嘴里,直到见了碗底,却说了一句:“这羹,我已经不喜欢了…”
荣明月木然的起身朝着内间走去,“我乏了,你们也都去歇息吧!”
寝宫之外,夜幕已至,明月高悬,树影婆娑,微风袭人,伴随着夏日夜晚独有的蝉鸣……
隐匿于深深树影的骆青峰走了出来,音调放得极低极低,“嬷嬷,她已经歇息了吧。”
刘嬷嬷不卑不亢的立在男子面前,“骆小公爷这话到是问得惹人笑话,这内殿之中已是熄了灯火,难不成公主还在摸着黑练个字儿、做个画不成?”
骆青峰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刘嬷嬷继续开口:“多谢骆小公爷给的膳食方子,还让您屈尊亲自下厨了,是老奴怠慢了,可小公爷也该晓得男女有别的道理,劳烦您以后还是别往着清河宫来。现下已然夜深,还请小公爷自行离开吧!老奴还得守着公主就不便相送了。”说罢,行了拜送之礼,便不再多言,目光冷淡得冰凉,好似今日便是要亲眼看着他走出这清河宫才敢放松一般。
骆青峰也没有争辩,默默转身。
殿内的窗前,身着一袭浅蓝寝衣的女子立在跟前,看着男子远去的身影,她看见向来锦衣翩翩的帝京贵公子穿着庖厨宫人的粗布衣裳;她看见晚风吹落的树叶落在他的肩头,无人为他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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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的另一侧,几个宫女受了摁掌之刑,发髻凌乱、满脸血迹,跪坐在地,一个上了岁数的宫妇漠然的看着她们,声线冰冷武无情:“嚼了清河公主的舌根,还妄想安然无恙,就算是公主有意不同你们计较,也有的是人不会放过你们。今后,你们几人便在这净房好好干活吧,兴许还能有条活路。”
几个宫女忙不急的磕头谢恩,谁也没注意到,其中一人阴翳的眼神,女子紧紧握着双手,用力得使得指甲都嵌进了肉里,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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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青峰拿着翼王的令牌一路无阻的出了宫门,却并未回国公府,而且径直去了翼王府。
刚巧到了王府门口,便大雨倾盆,一脚踏入后院就看见荣明熙坐在后院屋前的连廊边,满身酒气,喃喃而语:“这白日天气明明很好的,这么就会下了雨呢?”。
夜间的雨来得些许猛烈,斜斜地飘落,飘进了连廊,害得他整个人都被打湿了。
两人一言未发,默契十足的一同饮起了酒。
荣明熙拿着酒壶,下了连廊,跌跌撞撞地走进雨里,仰头迎雨,又不住地灌着自己酒,突然又大笑出声,“我今日处理一批乱嚼舌根的宫人,她们竟然敢欺负嫣儿最心疼的妹妹,她们该死,她们都该死。”
骆青峰咧嘴一笑,那股子痞帅的模样又浮现了出来,“这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段如嫣就如此让你着迷?沈、江两家向来敌对,姑姑和柔贵妃向来不和,早些年,你可没少盼着她柔贵妃母子的好,如今就为着段如嫣与她清河公主的些许情谊便处处护着了?”
荣明熙充耳不闻,只是不断的灌着自己酒。
骆青峰一边饮着酒,嘴也闲不住,继续说到:“如今倒是深情起来了,还不是眼睁睁的看着她段如嫣远嫁和亲,毫无办法。其实,荣明熙,你就是个废物,你就是沈家的一个傀儡。”
雨越下越大,全身湿透;酒越喝越烈,满眼醉意。
荣明熙忽的向前,一手拽住骆青峰的衣领,一拳打在他的脸上,“闭嘴,你给我闭嘴!”
骆青峰伸手摖了摖嘴角的血渍,似笑非笑,“呵,被说中了,所以恼羞成怒了?”
荣明熙又一次抬手,却又放了下来,松开了他的衣领,退了两步,指着面前的男子,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骆青峰,你这是在说我?你呢?你又好到哪儿去,你是把清河留在帝京了,可那有这样,你能娶她为妻吗?终有一天,你仍是要眼睁睁的看着她嫁给别人的。”
说罢,二人不知怎的便扭打了起来,最后双双倒在地上,不知是谁轻喃一句:“不过是想爱个人而已,为何如此……”
“骆小公爷和殿下醉了,先差人送骆小公爷回国公府,我扶殿下回房休息吧!”
向来这样的情况是没人敢向前的,除了启玉——最得翼王殿下信任的谋士。
男子的面容妖冶、男生女相,整个人都带一种着病态的美感,眸子中仿佛时刻都带着丝丝瘆人的阴冷。荣明熙借着他的力量朝房中走去,嘴中不断喃喃:“嫣儿,我的嫣儿,我负了我的嫣儿,我什么都不愿再要,我只要嫣儿……”启玉带着病态苍白的薄唇轻启,“殿下要的是大荣江山而非一个女子,现下只是因为喝得多了,所以迷了心智……”
当明日的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之时,他又是那个克制懂礼、成熟稳重的皇室嫡长子,是沈皇后最骄傲的儿子,是朝臣最看重的皇子,是大荣最佳的太子人选……
他应该是这般,却从未是自己……
“皇家之人,竟欲情深?”目送荣明熙回了房中,启玉不顾大雨,转身向大门走去,“呵,真是可笑至极……”低沉的声线揉进雨中,如云如雾、似真似假,那一声嗤笑听得人浑身都略起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