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半真半假,三队确实在鼓劲,但超额两成和五亩生荒地多半是加了料的传闻。
可此刻,在众人有意无意的烘托下,在陈明洲极度膨胀的虚荣心面前,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带领二队夺得红旗、风光无限的场景,胸中豪情万丈,仅存的一点理智也被冲得七零八落。
他陈明洲的积极分子标杆地位,怎么能被张建军那种只会闷头干活的人比下去?那他回城审查时的评语,还能有现在这么光彩照人吗?
他用力一挥手,意气风发地说:“好!有同志们这份支持,我就更有信心了!放心吧,咱们绝不会被三队比下去。今晚我就把计划草案拿出来,明天会上讨论!保证让我们的计划,成为全农场的标杆!”
翌日,陈明洲拿出了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计划书,第一条就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本月劳动工时增加30%,开荒面积翻倍。
同时组织夜间政治学习班,每周三次,雷打不动,还要写思想汇报,每人每周不少于两篇。
何小萍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道:“你定的目标太高了吧,我们怎么可能完成?”
陈明洲正陶醉在自己宏大的计划和高涨的情绪中,被何小萍这冷不丁的反对打断,脸上立刻浮现出不悦。
尤其陈明洲非常清楚何小萍跟杨知夏的关系,何小萍身为杨知夏的铁杆粉丝,肯定是看他不顺眼,才在这里故意拆台。
他皱着眉头说道:
“何小萍同志,你这是畏难情绪,革命工作怎么能讨价还价?高标准严要求,正是对我们意志和觉悟的最好锤炼!”
何小萍立马反驳道:“这怎么能算是畏难情绪?大家每天干活本来就挺累的了,你这不是要了大家的命吗?”
“要命?”陈明洲目光扫过在场其他有些骚动、面露难色的知青,说道:“你这番话,恰恰暴露了我们部分同志思想上的短板!什么叫‘要命’?革命前辈爬雪山过草地的时候,难道不比我们更累、更苦?他们退缩了吗?没有!他们正是靠着钢铁般的意志,才取得了最终的胜利!觉得累?觉得苦?这说明我们的思想锤炼还不到位,正好需要通过这次评选活动,来一次彻底的思想升华!”
他语重心长地对何小萍说道:“何小萍同志,你的这种消极情绪,不仅会影响你自己的进步,更会拖累我们整个集体的士气!我希望你能认真反省一下,尽快从这种落后的思想状态中走出来!”
还有几个人也站出来反对,都被陈明洲反驳了回去。
“同志们,红旗小组的荣誉关系到我们整个集体的声誉,现在正是考验我们的时候,我们要拿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来,这点困难,难道就能把我们吓倒吗?”
昨天跟他搭话的几个知青纷纷开口道:
“虽然难,但想想荣誉,值了!”
“明洲同志敢想敢干,我们也不能怂!”
“对!就这么定了!”
在这片“群情激昂”的附和声中,其他人张了张嘴,最终也没敢说出反对的话。
反对就是不革命。
何小萍也装作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讪讪地闭上了嘴。
等到会议结束,何小萍七嘴八舌地跟杨知夏说起会议上的情景时,杨知夏笑了。
捧吧,捧得越高,摔得才越狠。
她几乎能预见到,当这份严重脱离实际的计划真正开始执行时,将会引起怎样的怨声载道。而牵头制定这份计划的陈明洲,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果然不出她所料,接下来的日子,劳动强度翻倍,知青们普遍疲惫,效率不升反降,开荒进度严重滞后。
高强度、超负荷的劳动榨干了每个人的体力,手掌磨出血泡,肩膀压得红肿,腰酸背痛成了常态。
夜间学习更是折磨。
在累得眼皮打架的情况下,还要强打精神听陈明洲照本宣科地读报纸社论,写那些言不由衷的思想汇报。
不满和怨气在沉默中累积,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寻找着喷发的出口。
陈明洲起初还干劲十足,不停地用口号给大家打气。
但他很快发现,现实的困难远超他的想象。
进度远远落后于计划,大家的积极性非但没有提高,反而日益低落,看向他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敬畏变成了掩饰不住的埋怨和冷漠。
他试图催促,换来的却是更明显的怠工和阴阳怪气的回应。
“明洲同志,您思想觉悟高,您得多干点,给我们做个榜样啊!”
“就是,这计划是您定的,您肯定有办法完成吧?”
陈明洲被架在火上烤,焦头烂额。他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是骑虎难下。回城审查需要良好的表现和评语,如果这次红旗小组竞赛搞砸了,不仅荣誉没了,他在领导那里的印象分也会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影响回城!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拉不下脸来承认计划失败,只能硬撑着,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
在一个收工极晚、人人精疲力尽的夜晚,陈明洲又试图组织夜间学习时,冲突终于爆发了。
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男知青猛地摔了手里的笔记本,怒吼道:“学个屁!天天干都要累死了!还学!陈明洲你到底有完没完!你那破计划根本就是瞎搞!为了你自己出风头,要把大家都累死吗?”
这一声怒吼,如同点燃了引信,瞬间引爆了所有积压的情绪。
“就是!这根本完成不了!”
“天天喊口号能当饭吃吗?”
“我们要休息!再这样干下去要出人命的!”
“对!不干了!谁爱干谁干去!”
群情激愤,场面几乎失控。
陈明洲脸色煞白,站在人群中间,徒劳地试图辩解:“同志们,冷静!听我说!这都是为了集体……我们不能半途而废……”
但他的声音被更大的抱怨声淹没了。
这时,队长闻讯赶来,看着眼前这乱糟糟的局面和一张张疲惫愤怒的脸,脸色铁青。
他狠狠瞪了面色惨白、冷汗直流的陈明洲一眼,然后转向众人,压着手宣布:“好了!都安静!今晚学习取消!计划暂停!明天再开会讨论!”
众人这才愤愤不平地散去。
陈明洲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看着队长失望离去的背影,看着周围人投来的厌恶目光,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寒冷和恐慌。
他苦心经营的积极形象,似乎在这一刻崩塌殆尽。
第二天,队长在会上宣布,所有超额计划取消。
当然了,还给陈明洲留了些脸面,说他的初衷是好的,只是脱离了实际。
但陈明洲已经没脸再吹嘘自己了,新知青的接待也被停了,背上了搞形式主义、脱离群众的污点。
他只能老老实实的夹起了尾巴做人,祈祷这件事不要影响回城。
至于具体影不影响回城,杨知夏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陈明洲已经自食恶果了,而杨知夏此时,正站在国营饭店门口,笑眯眯地扬手打了声招呼。
“周大哥,忙着呢?”
周大德见到她们,笑呵呵的问道:“今天有什么好东西?”
这段时间,杨知夏借着来县里办事的机会,又往国营饭店跑了几趟,陆陆续续出手了些山鸡野兔。次数多了,和周大德也渐渐熟络起来。
至于来源嘛,两个人心照不宣。
连带着陈国强收了好些山货,譬如晒好的榛蘑,木耳等等,也都卖给了周大德,量不大,正好周大德吃得下也用得上。
没想到,杨知夏这次却两手一摊,说道:“周大哥,今天可要让您失望了,啥东西都没有,就我们两张嘴来吃饭。”
天气越来越冷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下起雪来,猎物难寻,赵山林下了几个套都没套住,杨知夏这次过来,就是单纯的嘴馋了,兜里有了点小钱,就想改善伙食。
而且自第二次合作起,杨知夏除了钱,还换了些粮票,吃饭也方便嘛,她们这种不跑长途的司机,粮票配给不多,杨知夏是有钱吃饭了,没票可不行。
周大德听了,依旧笑呵呵道:“那今天想吃点啥?咱这儿大师傅做的素馅包子可是一绝,要不来点?”
“也不是不行,不过每次我来都吃不上肉菜,今天必须得来口肉,今天有肉吧?”
“之前不是月底了嘛,供应完了,今天有,好几道肉菜呢。”
杨知夏问道:“周大哥,一起坐下吃点?”
周大德笑着摆摆手:“不了不了,你们吃,我刚吃完,这出来抽根烟。”
杨知夏见状,便不再客气,和陈国强走进饭店,点了道小炒肉,溜肉片,外加一个素菜和八个素馅大包子。
两人腆着吃得滚圆的肚子要离开,便跟周大德礼貌地告了个别,周大德点了点头,没多说别的,两人转身就要离开,没想到周大德好像想到了什么,又突然叫住了他们。
“不急着走吧?到我办公室坐会儿?”
办公室里,周大德顺手带上门,也没多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小夏,国强,咱们也打过几回交道了,都是爽快人,我就有话直说了。这次,我想请你们帮个忙。”
“周大哥您客气了,能帮的我们肯定帮,什么忙?”杨知夏笑着应道。
杨知夏心想,要么帮忙运输东西啊,要么就是还有什么任务,缺什么物资了?
如果真是这个忙,这回她可无能为力了,赵山林都打不到猎,她可没法凭空变出来。
杨知夏想的没错,周大德确实是想让她们帮忙搞来物资,但没想到周大德一开口要的这么多。
“我想让你们帮我整两头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