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阳城赌坊。
“他妈的,今日也是点背到姥姥家了,不玩了不玩了!”
“哗啦”一声,一名赌徒将手中筹码及赌牌狠狠一推,跳下牌桌就要走,旁边人却把他拦下道:
“输了就要走,如此孬种行径,王三,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啊?干脆回家喝你娘的奶去吧哈哈哈哈哈!”
此人正是杏花村北王三,他年纪大概三十上下,看来比实际年纪要小一点,皮肤细白,身上衣物虽并非绫罗绸缎,也是上好的棉绫细布所制,看着倒是相貌堂堂,从没被生活磋磨过的模样。只是长期熬夜赌博、寻欢作乐,让他身材瘦弱,加之眉心间数道长期被酒色财气浸泡的红痕,让人只觉他目光飘忽,脸色浮囊,体态猥琐。
此刻他脸上阴晴不定,想走,就得承认自己是孬种,想留下继续,身上却一个子儿都没了,家里能输的俱都输了个干净,就连今晚的筹码,也是从他娘手里好不容易骗来的、说是给孙子抓药的钱。
最终他还是咬咬牙,甩开旁人拉扯的手,憋出一句:“给爷等着!”在哄堂大笑中出得门去,王三已是心火上炽,气得面如猪肝。他的怒火不会对自己,也不敢对旁人,思前想后,竟是全数怪在了自己老娘身上。
怪她为何如此吝啬,亲儿子好说歹说都不肯多拿点银钱,害他今夜出了这么大的丑;怪她当年为何不肯改嫁,若是能攀个高枝儿找个有钱后爹,何至于家中如此艰难;怪她为何七老八十了还好好活着,平白让家里添了许多嚼用,让他今夜少了许多赌本!老不死的!都怪你!怎么还不去死!
边走边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他转过一个街角,扑面而来的蒸汽白烟穿透深浓夜色拂到他脸上,带来一股勾人的食物香味。
赌了半夜腹中本就饥饿难忍,此时闻到这一股面香混合着肉香,他情不自禁、直勾勾地走过去,见是一位老妪,佝偻着脊背,正熟练地操着爪篱,从大锅沸腾翻滚的水边捞出一颗颗白中透粉的馄饨。
王三咽了咽吐沫,可摸遍全身一个铜板也无,心道:不管了,先吃再说,吃了就跑,想必这老太婆也追他不上。于是一屁股瘫在板凳上,要了一碗馄饨。
馄饨端上来,那老妇人却不走,就站在一旁死死盯着他,王三竖眉正要发怒,那老妇人突然开口道:“我有个法子,能帮你拿到一注大钱。”
王三不屑道:“你若有法子还在这里卖馄饨?快走快走,我可不是能让你消遣的人,老东西!”
那老妇人闻言不以为忤,反而露出一个森然笑意,她道:“小兄弟的赌资…可还够否?”
王三坐直了身体,盯着老妇人皱纹丛生的脸,一对浑浊的老眼仿佛深井中两点鬼火幽幽地燃烧着,她咧开干瘪的嘴,笑得比哭还难看,一字一顿道:“这笔富贵…只需拿你家中最无用的那个人来换…”
最无用的那个人……王三的思绪不受控制般游走,仿佛一条毒蛇在脑中搜索,最终定格在某个身影之上,将那孱弱身影越绞越紧。他眼中神色变幻,想到了什么时忽而面露不忍,紧接着又在下一秒变为露骨的狂热。
最终他猛地吐出一口浊气,望向老妇人,嗓音变得沙哑:“我如何信你?”
老妇人的声音粗哑干砾如同夜枭,她嘿然而笑:“这个容易,你将你的食指伸过来,我收点利息。”
王三的神情恍如梦中,他依言伸出右手食指,那老妇人用一根针轻轻一扎,殷红的血珠冒出,王三眼前凭空出现一张黄草纸,其上鬼画符般写着些阴森怪异的文字,仿佛是阴司黄泉中所制的鬼契,“签了这个,再回赌桌去试试。”
一枚血红指印盖在黄草纸上,王三浑身一震,再顾不得什么馄饨,急急转身向赌坊去了,刚刚的街角,馄饨摊子依然冒着蒸腾的白气,老妇人的面容,在其后模糊不清。
第二日深夜街角,馄饨摊。
王三面带扭曲,他昨日签了鬼契后,又在赌坊中消磨了一天一夜,手气从没那般好过,赌本竟从零开始赢了许多,可是到最后,他想仗着好运道一把□□时,运气却像忽然耗光了似的,让他一把输了个精光,还倒欠赌坊一笔天价银子。
他心中翻来覆去只有“翻本”一念,这个念头在他的心中煎熬沸腾,把他的眼底烧得赤红如血,眼眶抠搂下去,脸上冒出许多胡茬,脸色也变成死人般的青黑。他来到馄饨摊前,对依旧煮着馄饨的老妇人道:“最无用的人……怎么换?”
老妇人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昨夜只是一点小小利息,因此效用不长,今夜你要的,可就需要出大价钱了。”说着手一抬,亮出一张更大的黄草纸,其上血红符咒更多,阴邪之意更强,“照你昨天的样子,让你所想的人签下这张契,你会如愿的……”
王三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中,他媳妇迎上来,撕扯着他的衣襟,大哭大嚷,“你这个短命没良心的,一走两日,家里两天没米下锅了,兴哥儿还病着,你找你娘拿钱买的药呢?”
王三并不像之前那样和他媳妇争吵厮打,他平静地把媳妇推开,问道:“娘呢?”
王三媳妇翻起一个白眼,向院子旁边的草棚一瞥,“昨日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喊了一整天心口痛,这会儿没声了,想必是装病没人理,自己消停了。”
低矮的草棚和牲畜圈相邻,气味并不好闻,蚊虫也极多。平日王三嫌弃污秽,几乎从不往这里来。今日他推开柴门,走了进去。
一股浑浊的臭气扑面而来,王三皱了皱眉,见床上一团干草破被褥间躺着一个干瘪的人,和他记忆里那健壮矫捷的娘亲身影已是天差地别。他走近,喊了一声“娘”。床上的人影动了动,缓缓望向他,仿佛什么都知道了般眼神了然,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般露出个慈爱的微笑。
王三艰难地吞咽着喉咙,他取出鬼契,跪下来流着泪道:“娘,儿子要死了,我欠了赌坊一大笔钱,他们说还不起便要将我全身骨头打断,丢到乱葬岗去,还要把兴哥儿娟姐儿卖了抵债,娘,儿子知错了,儿子真的知错了,儿子再也不赌了,现在只有您能救我们了……”
说着在地上连连磕头,他娘支撑着半坐起,两日水米未进让她的动作异常艰难,一开口嗓音如同磨破玻璃般沙哑刺耳,她说:“如何救?”
王三连连膝行至床前,举起那张鬼契,眼中放出热切期盼的光,仿佛他这回要的不是他娘的性命,只是像小时候那般,要娘卖菜回来给他带一块麦芽糖。
他娘的笑容仍在脸上,手已抬不起来,只是用目光将他包裹了一圈又一圈。
“娘,您咬破手指,在这儿盖个指印就行了。”儿子将草纸举到她眼前,她已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了,但儿子说只有这样才能救他。自己已是一把老骨头了,每天都能感受到生命离自己远一点,更远一点,这人世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既然儿子说能救他,自己这个无用之人,终于也能有点作用了。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咬破右手食指,稀薄的鲜血自指尖淌出,她的手,没有颤抖没有犹豫地,印了上去。
“后来王三的赌运便如日中天,一晚竟赢下了百亩良田。我家少爷听了后心动不已,忙追问那馄饨婆在何处何时能遇见,王三尽数告知,少爷次日便捧回了一卷鬼契,进了老太爷的房门。
“后来的事您二位就都知道了,太爷高寿,本就该去了,可他此前非但没去,反而身体康健硬朗,近来居然还新长出了黑发牙齿,人都说这是高寿的老人要啃食后代的寿数气运,因此家主人心里也膈应着,只是受限于孝道,也只能腹诽而已。
“老太爷签了那契后,少爷不日就中了监生,虽说并非自己考出来的,但排队捐监生的人如同过江之鲫,哪里就那么巧轮得到少爷,这可不是鸿运当头,否极泰来?”
江停云一向春风和煦的神情消失不见,此刻满面寒霜问道:“你们…可曾见过遗体?”
朱管家浑不在乎道:“见过,可人死了不就是块肉,还能有什么知觉,无非是身体难看点,脸不也没影响么。何况还装裹了那么多绫罗绸缎,未防作祟,还用血写了那么多符咒,定是无碍的。”
“那城中其余的‘喜丧’也是如此?”
“多半是吧,总之少爷那帮朋友,知道此事的,都去试了试,果真灵验,有求财的,有求运的,有求权的,无所不应!当然……要付出那个代价,不过本就是无用之人,也算死得其所了!”
说完,见二人脸色不好看,又贴上去涎着脸道:“您二位可是想求什么,我帮您向我家少爷引见引见?”
颜开不发一语,指尖一道绯红飞出,朱管家向后一倒,喉间“咕噜”一声,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