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明,风儿轻,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
夜色渐深,几点星子疏疏落落散在天中,谁家小轩窗前,一个柔和的声音轻轻唱道。摇篮里的宝贝咕哝了两声,将手指含在嘴里,轻轻吮着,甜甜地睡去了。
“王三小时候,他娘亲也是这般哄他的吧?为何……”江停云语带惆怅,或许心中实在郁结,他突然问道:“颜开,那杏脯…还有吗?”
问完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不待颜开回答,他便不好意思的补充:“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并不是…其实也没有……”
语无伦次。
颜开“噗嗤”一声笑出来,紧走两步转身面向江停云,微微躬身,一手虚虚握拳放在他眼前道:“哥哥张嘴。”
江停云瞥他一眼,终是无奈地微微启唇。没曾想颜开摊开手心,上面却空无一物,江停云正要拧眉,颜开忽地凑近自己摊开的手心吹了口气,狡黠的黑眼睛在电光火石间深深看了他一眼,就着这个近在咫尺的距离倏然抬头,唇在江停云的唇上轻轻一碰,一触即分。
“杏脯,没有了,桃脯要吗,哥哥?”
江停云看着眼前人两片饱满水润的微红唇瓣,唇齿间还残留着软糯的触感和清甜的桃子气息,他想,原来桃妖,真的是桃子味儿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少年朗声大笑,笑声中一扫平日里若有若无的阴霾底色,此刻是难得的纯然的快乐。
江停云脸上的红晕从耳垂上又蔓延到衣领中,颜开见哥哥实在是羞窘得不行,赶紧奉上一只米白织金的小布袋子,讨饶般笑道:“哥哥,你想吃的在这里,哥哥就饶了我这回吧。”
江停云眼风扫过他带笑的脸,视线最终落在那小袋子上,他一把接过,一语不发,一甩衣袖,转身便走。
仙君已走出十余步了,年轻的魔尊才懒洋洋跟上,脚步轻缓,却将每步都走得很实,仿佛眼前这个人,他要这样从容又坚定地,跟一辈子。
夜色已深,二人来到赌坊边的街拐角处,馄饨摊已经开张了,朦胧白雾中,一个老妪的身影如鬼似魅地穿行在炉灶与桌椅板凳之间。
见到明显是来者不善的二人,那老妪也并未有任何慌张迟疑之色。只见她手下十指翻飞包着馄饨,素白面皮裹着粉色带血丝的肉馅,间或有碧绿苍蓝的一点,仿佛是葱花,又仿佛是某种经络。
馄饨包好一堆后往大锅沸水中一推,锅中腾起一股白色热气,一阵勾魂夺魄的肉香袭来。片刻,只只馄饨浮上水面,腥香扑鼻,她伸出爪篱将肥白粉红的馄饨捞进碗中,递一碗到江停云面前,笑容鬼魅:“仙君可要来一碗?”
江停云定睛一看,碗底颗颗馄饨竟还在挣扎扭动,耳边甚至听得到凄惨呼号:“好痛啊……好烫啊……好疼…好疼…烫啊…啊啊啊啊啊!!!”
他面色铁青,手一挥就要将虹生唤出,又生生止住,只在指尖蓄起灵力,怒道:“妖孽敢尔!”一指挥出,老妪端碗的手登时断裂,断腕处冒出丝丝黑气,碗中馄饨散落一地。
那老妪露出怨毒的表情,她道:“他们没用,我便帮他们有用,食其魂魄,割其血肉,总归也是被家人弃如敝履,物尽其用我有何罪?”
身后的颜开此刻不再刻意压制魔尊的气息,如雷霆降临般的威压释放出来,将那老妪怨毒的表情压出一丝裂痕,当即退后一步,将那一锅滚烫的馄饨向江停云面上劈头盖脸砸将下来。
颜开箭步上前,衣袖一卷,将砸来之物尽数奉还,他面色森寒,低低道:“找死。”
随即几道藤蔓携着劈山贯海之势,如流星般刺去,那老妪当即被吊在半空,身体贯穿了几个洞,咝咝往外冒着黑气,受此重伤,她竟还抬头挑衅一笑,随即便像一缕黑烟消散在夜空中。
“是个分身。”江停云道。
颜开点头:“确是,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大不了将城中数十具棺木尽数轰开,我倒要看看她的本体往哪里逃。”
“不必如此,我想,我已经知道她在哪里了,” 江停云道,“那日你我在杏花村观察王三母亲的遗容时我便有些疑惑,但只是猜测,直到夜探城中数十具棺木后才略有些把握,刚刚看到这个老妪并不是本体,我才更加确定,老魂的本体,就在王三家的棺木中,确切的说,就在他母亲的身上!
“那日杏花村,我见棺木中寿被下的尸体肥胖健壮,还推测是否是尸体**已呈巨人像,可现在春寒料峭,短短时日,本不至于如此**,后来见到其余死者,均是皮包骨头的骷髅状,更是毫无腐烂胀大到如此地步的可能。我又推测是否生前就是肥胖之人,直到听朱管家说,王三母亲生前长期遭受虐待,死前更是两天水米未进,试问如此虚弱的一个老人,尸身又如何肥胖健壮得起来呢?
“因此,王三母亲的棺木里,必然还有其他东西!”
二人又回到杏花村,路遇匆匆前来的仓庚禀报道:“魔尊,已按您刚刚的传令,以阵法尽数封住了王三家所有出口。”
颜开略略颔首,三人行至王三家的灵棚外。
此时灵棚已被层层叠叠的黑色鬼气缠绕包围,其间仿佛有无数孤魂野鬼怨毒的惨叫声,江停云指聚灵力就要踏入,颜开挡住他道:“哥哥,你在我后面。”
灵棚内景象更是可怕,以那口巨大的朱漆棺木为中心,浓黑的鬼气缠绕包裹有如实质,棺盖是合拢的,里面似乎有恶煞厉鬼在四处冲撞,急于脱出,撞得棺壁砰砰作响,左摇右晃。
眼看棺盖吱呀一声裂开一条缝,就要承受不住凶猛的撞击,江停云立即回手往仓庚所持的长刀上一抹,手心顿时鲜血淋漓,他以指作笔,刷刷几下在棺盖上留下几排鲜血符箓,后又就着掌中鲜血,沉声往棺盖上一拍,喝道:“封!”
那朱棺中顿时仿佛万千鬼魂放声惨叫,良久,终于渐渐住了声,棺材也不再晃动,平静下来。
江停云抹了把额上细汗,回头却见颜开面色铁青,他奇道:“你家魔尊这是怎么了,刚才有只鬼溜出来咬到他了?”
仓庚手持爱刀,心中只道:苦也苦也!
颜开缓缓开口,声音无甚不悦,却叫江停云莫名颈后一凉。他道:“哥哥,我不是说,让你在我后面吗?”
江停云心虚不答,低头回避颜开的目光。颜开叹了口气,牵过那只尚在滴血的手,手心放出一段柔嫩的花藤,带着灵力在江停云掌中修修补补,很快,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便愈合得好似从没受过伤一般。
江停云“咦”了一声,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他道:“之前在引岚殿,你的伤……”
心虚不会消失,只会转移。此时魔尊大人脸上的心虚眼看就要遮掩不住,急忙侧头眼神示意仓庚。
“嗯嗯…啊…这个魔尊大人的治愈术法呢,对他自己是没用的…俗话说……医者不自医嘛…哈哈。”
“对对,确实是这样,医者不自医,哈哈。”主仆二人干巴巴的笑了几声,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江停云狐疑地眯起眼,露出思量的神色。此时灵棚外传来一声大喝:“你们是谁?闯入我家干什么?你们对我娘做了什么?!”
正是王三,此刻浑身酒气冲天,迈着虚晃的步子冲进来,就要对三人发难,江停云侧身避开他的推搡,没成想他竟一头扑在了棺木上,将那鲜血符箓擦了个七零八落。
棺中怨魂顿时鬼哭狼嚎起来,又开始砰砰撞击棺壁。颜开因王三闯入正自松了一口气,此时一见立即道:“哥哥,交给我!”
说着一把将王三甩到一边,也不对棺材行镇压之术,而是反其道行之,雷霆一掌将棺木劈得四分五裂,王三母亲的尸骨滚出来,寿被下果然鼓鼓囊囊,显得尸身异常健壮。
此时万千怨鬼的嚎哭瞬间停止,鸦雀无声,寿被下似有活物涌涌而动,颜开冷笑一声,伸手自王三母亲尸身上撕下一层什么东西。
那东西呈黑色半透明状,质地粘稠,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淌出了无数恶念,一边被撕下来,一边发出痛彻心扉的惨叫,仿佛被活活剥去了皮肤,又像被生生剐去了血肉。
王三扑过来大叫道:“你们要对我娘做什么!?”
颜开像看个死人般瞥他一眼,目光中的森寒几如实质,他自手中石魂里抽出一缕纤细的白色絮状物,按向王三眉间。
“看看你,对你娘做的好事!”
那日,王三拿着盖有母亲血指印的鬼契,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再顾不得看床上的娘亲一眼,跌跌撞撞开门而去,他媳妇尚在身后不依不饶的叫骂:
“哎我说,拿到钱了倒是分点来啊,不许花钱给那死老太婆买药啊,听到了没!”
草棚内,形容枯槁的老人默默躺了下去,眼眶已经干涸,再无半点泪意。
一个黑灰身影从柴门缝隙中溜进来,在王三母亲的床前人立而起,它面目模糊,浑身怨念恶气涌动,俯首对床上即将油尽灯枯的老人道:
“知道吗,你儿子把你卖给我了。”
“你以为是我哄骗了他,利用了他?”
“不对,我是受他的恶意感召而来的,他若不心生恶念,我又怎会显形?”
它贴近老人耳边低语,极尽恶毒:“知道吗?他说你早就该死了,家中最无用之人,就是你!都怪你这个累赘,怎么还不死,你应该早点去死!!!”
“现在,让我来为你,发挥这最后一点作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