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
时值黄昏,残阳如血。二人甫一进城,便见满城飘着纸幡,空气中满是浓郁的香蜡焚烧的味道,地上随意丢着纸钱元宝,已被践踏得脏污残缺,显然不止一两家在今日出殡。
仓庚身影落下,禀报道:“魔尊,仙君,城中死气异常浓重,皆指向高寿而亡的老者,半月以来竟已有二十余名。有死者家中或一贫如洗,或富贵显赫,也有寻常殷实家庭,均无甚共通之处。补天石生老病死四魂之一的老魂,怕是正在此处。”
颜开若有所思道:“无甚共通之处?我看未必。看来非去这些‘喜丧’之地看看不可了,”转头见江停云面色有些疲累,又道:“哥哥,此时天色尚早,我们找个客栈歇息吧,凌晨再出门探查。”
三人随意挑了一家客栈走进,仓庚一马当先地对掌柜道:“两间上房。”
魔尊赞许的点点头,仓庚露出一个“事交我办您放心”的金牌秘书表情,不卑不亢的站到后面。
江停云:“……”
三人到得两间相邻的房前,江停云深吸一口气,正欲转头说话,仓庚立即闪身,飞速退进左边一间,咔哒一声落锁后,仓庚在门内对外面两人道:“魔尊,仙君,天色已晚,二位请早些休息,属下耳力不佳,不该听的保证半个字都听不到。”话音未落,刷刷几声,数道隔音禁制在门缝中闪烁着求生欲极强的光芒。
颜开牵过江停云的手,像倦怠到极点般揉了揉眉心,他摇摇江停云的手道:“哥哥,赶了一天路,我好累呀。”江停云见他眼底确有几条血丝,眼眶下也有淡淡的青黑之色,抿抿嘴唇不再挣扎,但依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感受到无言的推拒,颜开轻轻靠过去,将额头抵在江停云肩窝,湿暖的吐息拂在江停云颈侧,靠得太近,一股幽幽的桃花香气萦绕在江停云鼻端。他闷闷不乐道:“哥哥,我就这般让你讨厌么?莫非哥哥宁愿去和仓庚挤一间房,也不愿与我同处一室?”
江停云顿时神色复杂地败下阵来,忘记了还有开第三个房间的选项,任由颜开牵着他的手迈进了房间。
颜开却并无得寸进尺之意,他径自打开柜子,取出备用的被褥,准备铺在床边。江停云不解道:“你这是何意?”
颜开却低头避开他的视线,下颌的线条紧绷,似乎在跟谁赌气一般道,“哥哥讨厌我不要我,我却想离哥哥近一点。哥哥不会连床边也不要我睡吧。”
江停云无奈扶额:“我不是那个意思……”颜开手腕一抖将被子展开作势要铺,江停云不假思索抓住他的手,随即又像被烫到般缩了回去,半晌嗫嚅着说:“没有讨厌你…地上凉,上来吧。”
最终二人还是一起躺下了,颜开一弹指将油灯熄灭,黑暗中彼此的心跳呼吸都清晰可闻,江停云板板正正地躺着,却不受控制地感受到身侧人传来的脉脉体温,和那股越是黑暗越是鲜明的、清冽又缠绵的桃花香气。
良久,魔尊的手窸窸窣窣伸过来,握紧仙君的掌心,是个十指紧扣的姿势,颜开悄声问:“哥哥,就这样好不好?”江停云不答,最终却也没有将手抽回。
三更天,城中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春雨朦朦中,颜开和江停云借着雨幕,潜入了尚未出殡的一户“喜丧”人家—朱府。
这户人家高门大院,雕梁画栋,庭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显见的是位巨商豪富之家。
一片死白的灵堂中已无人守灵,只余两盏幽幽长明灯长燃不熄,火光在墙上拉出长短变幻的影子,在冷雨中更显得凄清可怖。颜开将棺盖推开,里面尸身的死状与白天在杏花村看到的死者一模一样,神情安详,面色红润,浑似在睡梦中悄然离世,不曾受罪的模样。
“不对,”江停云道,“你看这里!”
他并指凌空一划,重重寿被翻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炸开来,混着内脏**的甜腥,几乎让人作呕。寿被的背面,全是以鲜血书就的符咒,已干涸成了暗褐色,就连棺底都积了厚厚一层鲜血,此时已凝成了紫红的血冻,在灯光下闪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光亮。
而锦被下的身体与脸色红润的头部截然不同,败革般的人皮紧贴着骨骼的轮廓,灰败干瘦如同枯柴,双手如同狰狞鬼爪,指甲缝内全是凝结的鲜血,唯有右手食指中心一个血洞,残留着尚未干涸的血迹。可以肯定的是,棺中的老人的去世,绝非是家中孝子贤孙所称的、得享仙寿于梦中去世的喜丧。
接下来二人探遍了城中有“喜丧”的人家,棺中无一例外是惨死的老人,死状均是流尽了鲜血,唯有脸部红润如生,再以层层符咒镇压枯柴般的躯体,右手食指赫然有着同样的血洞,血迹尚未干涸。
此时已晨光熹微,淅沥春雨也渐渐停止,二人走出最后一家,江停云少见的露出冷笑道:“好一个‘高寿’,好一个‘喜丧’!”
固然是石魂作祟,可这遮遮掩掩的丧事,满是符咒的寿被,痛苦万状的遗体,要说其家人全然不知情,那是连傻子也不会信的。
“为什么呢?”江停云问颜开,也问自己。
突然,像在千头万绪的思路中抓住了一根线头,江停云抓住颜开的手,说道:“横财!那天酒肆中人说王三死了娘后,发了一注横财!”
接着又像震惊于自己所猜测的真相一般,江停云眼中开始积聚愤怒的阴云,指尖也不禁颤抖起来。
颜开反手握住江停云的指尖,层层暖意穿透春雨阴寒,他往江停云唇边塞了一个甜糯的东西。舌尖触到一点甘酸,带着清新的果香气,仿佛驱散了一整晚鼻端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江停云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啊,是一片杏脯。
“哥哥,甜吗?”身侧的人仍挂着闲闲的笑意,就像这世间再多污秽都不能沾染他心,他只管为他留下一点清甜。
江停云内心涌过一阵奇异的宁静,仿佛胸腔里钻进一枝小小的藤蔓,将他因愤怒而扭曲起来的情绪轻柔的抚平,他看向颜开,后者仍专注地凝视着他,眼神里是珍而重之的关切。江停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他低低道:“…谢谢。”
颜开微微一笑道:“哥哥,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这一小会儿时间,春雨已霁,晨曦穿透云层,围着蓝底白花小裙腰的姑娘背着背篓沿街叫卖杏花。颜开牵着江停云的手迈出躲雨的檐下:“走吧哥哥,去找出真相。”让死者安息。
江停云道:“先去赌坊看看吧。”
颜开却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唇边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道:“哥哥,不必如此麻烦。”
朱府某个院子内,一扇朱漆雕花门轰然洞开,惊起床上两个纠缠的人影。侍妾在旁吓得嘤嘤哭泣,一肥头大耳、体貌油腻的中年男子慌慌翻身坐起。耳边听得堂中一道清冽嗓音,轻柔地说:“哥哥别看,脏东西。”
他看向堂屋桌边不知何时坐下的二人,一人头戴莲纹银冠,身穿苍青氅衣,气质濯然如松间月林中泉,一人年岁略小些,身量却比前一人高半头有余,此时正将手捂在青衣人眼前,一道冷冽如冰雪的目光扫过来,中年男子面色抽搐,连忙披上衣衫。
“朱管家,你家主人府上,近日可是双喜临门啊!”那少年脸上笑着,眼底却无半分笑意,素白指尖捏着一只青瓷茶杯细细把玩。
“哪…哪里,府内现下正在办丧事,并无喜事,”那朱管家抖抖索索道,忽然又想起来是自己的主场,忙大声呼喊起来:“你们究竟是何人,竟敢擅闯我家府邸,来人啊…”
话音未落,那青瓷茶杯已被那少年一把捏碎,一块锋利的瓷片擦过朱管家的脸颊,留下一道细长的血口后,径直插在了他脑后的床柱上。“呀,偏了,”少年露出一个懊恼的表情,又看向他,“现在能说说了吗?喜事。”
在朱管家抖似筛糠的描述中,二人拼凑出一个大致的真相。
朱家先祖经商起家,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人家,可士农工商,商人历来是最下贱的阶级,即使身价巨万,门楣也始终算不得高贵,一直是历任家主一块心病。
朱家由此格外重视家中三代单传的小少爷的教育,但纵使百般延请名师巨儒教导,朱少爷却依旧是烂泥扶不上墙,整日里伙同一帮纨绔子弟斗鸡走狗,吃喝嫖赌无所不至,至今未有一分功名。朱老爷放出话来,若今年再试不中,便要从族中旁支挑选可造之材接管家业了。
朱少爷一听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找到平日的狐朋狗友共商对策,可是这些人,问他们哪家花娘最俏丽哪家赌坊最奢华,说起来头头是道,问诗文问功名却个个都如同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罢了。
此时他素日鬼混圈子中一名最不起眼的跟班王三建议道:不如去找馄饨婆,她定然能解朱少爷燃眉之急,说着凑近在朱少爷耳边道出一桩秘辛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