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亮光之十九路 第9章 规矩

从十六岁决定搬进同一间公寓起，塔矢亮和进藤光之间就存在一个心照不宣的，却成文的规矩。

每当他们即将在正式比赛中成为对手时，无论是头衔战、循环圈，还是重要的公开赛，他们都会默契地提前几天不再碰面。

这并非因为害怕相见会影响状态，或是担心“低头不见抬头见”会产生什么尴尬的情绪。

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太清楚，面对彼此，那份为对局而生，几乎要破膛而出的亢奋与期待，根本无法靠日常的寒暄或克制来压抑。

即便这早已不是第一次对局，也绝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但只要想到棋盘对面即将坐着那个人，他们的心跳就会失控般地加速，血液奔流的速度仿佛能冲刷掉一切杂念，只剩下最纯粹的、对交锋的渴望。

这种感觉，无关胜负，只为那个人本身。

他们是彼此最了解的对手，是镜子的两面，是黑白棋子的化身。

他们太熟悉对方的棋路，也太熟悉对方坐在棋盘前时，那双眼睛里会燃起怎样的火焰。

如果在那之前见面，哪怕只是匆匆一瞥，那份被强行按捺的、汹涌的战意都会瞬间决堤。

他们或许会忍不住提前开始言语上的机锋，或许会控制不住眼神中的审视与挑衅，更可能的是，那份积攒到顶点，只为对方燃烧的斗志，会因为一个照面而提前耗尽应有的仪式感。

所以，他们选择短暂地分离。

塔矢亮可能会回到父母家，在父亲那座弥漫着旧式棋院氛围的对局室里，对着棋谱进行最后的沉淀。

进藤光或许会跑去森下老师的研究会，在喧闹和师兄弟的簇拥中，试图让过于沸腾的心情稍微降温，或者干脆一个人躲到某个安静的角落，在脑海中一遍遍推演可能的变化。

他们耐心地待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等待着。

等待那个正式的场合，等待裁判宣布“开始”，等待指尖拈起第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那声清脆，标志着战争开始的声响。

那一刻，所有的等待和压抑都将得到释放。

棋盘就是他们唯一的战场，是他们无需言语也能倾尽所有的世界。

黑白棋子是他们最锋利的刃，每一次落子都是攻防，每一次交换都是厮杀。布局的谨慎，中盘的搏杀，官子的收尾……所有想要对对方说的话，所有想要证明的东西，所有纠缠不清的羁绊与竞争，全都倒映在这一方十九路的网格之上。

那一刻，什么都无法克制，也无需克制。

他们对坐，目光碰撞，如同夜空中最亮的两颗星辰，在约定的时刻，同时迸发出足以照亮彼此棋道人生，最耀眼的光芒。

然后，将这积蓄已久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倾注于接下来的每一手棋中。

直到最后一子落定。

备战前夕的进藤，正在跟和谷吃快餐。

和谷嘬着冰咖啡里的吸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忽然没头没脑地问：“说起来，进藤，你到底是怎么就跟塔矢那家伙搬到一起去的？”

进藤光正咬着汉堡，闻言愣了一下，含混不清地“啊？”了一声。

他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金色的眉毛困惑地拧在一起：“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好奇啊！”

和谷放下杯子，身体前倾，一脸八卦，“你看，那可是塔矢亮哎！那个龟毛又难搞，除了围棋眼里没别人的塔矢亮！你俩当初是怎么就从死对头变成室友的？”

“你知道吗，这件事到现在都是棋院里的都市传说。”

进藤光被他一连串的形容词逗笑了，他靠在快餐店的塑料椅背上，眼神飘向窗外，似乎真的开始认真回想。

“说实话，十六岁那会儿的事……已经有点记不清了。”他挠了挠脸颊，语气带着点不确定，“最开始，好像也不是特意要‘搬到一起’。”

记忆的碎片慢慢拼接起来。

“好像就是……有一次赛后复盘，在他家附近的棋院会所人太多了，吵得厉害。塔矢那家伙就皱着眉说，‘去我公寓吧，安静点。’”进藤光模仿着塔矢亮当时那副嫌弃嘈杂，理所当然的口吻。

“然后呢？”和谷催促道。

“然后就去了啊。他那公寓离棋院是真的很近，楼下便利店、拉面店什么都有，挺方便的。”进藤光回忆着，“复盘效率确实高，没人打扰。后来……好像就变成习惯了？”

赛事越来越密集，时间越来越紧张。赛后讨论、紧急研究、甚至是单纯的放松对弈，地点不知不觉就从棋院、咖啡馆、快餐店，逐渐固定在了塔矢亮那个整洁得过份，安静得吓人的公寓里。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进藤光的声音里带着点自己也觉得神奇的恍惚，“我好像……就有了他公寓的钥匙？大概是某次他要去外地比赛，让我帮他收个棋谱快递？”

从此，他不再需要提前发讯息问“今天去你家一趟方不方便？”，塔矢亮也从未对此表示过任何异议，甚至默契地永远留出了一间干净的客房，浴室里不知何时也多了一套备用的洗漱用品。

“再后来……大概就是我太懒了吧？”

进藤光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周里头，好像大部分时间都赖在他那儿了。训练晚了就直接睡下，第二天一起去棋院……比回我自己家方便太多了。”

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等到进藤光某天猛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大部分的生活痕迹已经渗透进了那个原本只有黑白两色的、属于塔矢亮的空间。而塔矢亮也极其自然地，将他纳入了自己的生活轨道。

然后，不知是谁先提了一句“反正你几乎都住这里了”，于是进藤光拖着行李从家里离开，从跟父母同住一个屋檐下，正式变成了跟劲敌“合租”。

原本以为这个过程会有什么阻挠，像是妈妈可能会不放心，结果父母知道是跟塔矢亮合租，说着“原来是塔矢啊”，诸如此类的话语就同意了。

“现在想想……”进藤光收回目光，看向和谷，脸上露出一种后知后觉的不可思议，“还真是挺奇怪的啊！”

和谷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了半天，才猛地一拍桌子：“对吧！我就说很奇怪啊！你就不会觉得太……太……”他“太”了半天，脸都憋红了，也想不出合适的词，“太那什么了吗？！那是塔矢亮的家哎！你怎么就……就这么住进去了？还住得那么理所应当？！换了我，光是想想跟那家伙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压力就大到要秃头了好吗！”

进藤光被他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笑够了才耸耸肩，眼神里有一种自己都没完全理解的坦然：“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习惯了？而且，塔矢他好像……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仿佛他们从一开始，就理应如此。

在同一片屋檐下，呼吸同样的空气，在同一个棋盘上追逐彼此的影子，从最初的死对头，变成了如今最了解彼此也是最无法分割的……对手与挚友。

这份理所当然，或许才是所有“奇怪”背后，外人无法理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