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亮光之十九路 第10章 名人

棋圣、本因坊、名人。

日本棋坛并立的三座最高峰，并称“三大头衔战”。其中，“棋圣”地位最尊，荣誉最高。

而若能同时将这三项头衔揽入怀中，则将被尊称为“大三冠”。

那是屹立于四百位职业棋士顶点的绝对证明，是无数棋士穷极一生追逐的终极梦想。

进藤光如今已贵为“本因坊”，光芒万丈，而现在，他即将踏上的，是争夺“名人”头衔的最终舞台。

而端坐于他对面，那座他必须翻越的高墙，正是当今的“名人”持有者——塔矢亮。

这仿佛是一个奇妙的轮回，一种命运的刻意安排。

自当年的塔矢行洋名人退役后，这座象征着至高技艺与荣耀的“名人”头衔，似乎就与“塔矢”这个名字产生了某种不解之缘。先是行洋名人的内弟子，如今已是精英棋士代表的绪方十段成功夺得，守护了“塔矢一门”的荣耀。

而后，塔矢行洋的亲生儿子，拥有更纯粹才华与更凌厉杀气的塔矢亮，又从师兄手中接过了这份重担，成为了新的名人。

而现在，进藤光要挑战的，正是这座被“塔矢”之名笼罩的峰顶。

这场对决，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头衔争夺。

它关乎传承，关乎正名，关乎新时代的浪潮能否真正冲刷掉旧时代的绝对印记。

整个棋坛的目光都聚焦于此，空气中弥漫着前所未有的紧张与期待。

就连进藤光的师父森下九段，在赛前也只是重重拍了拍弟子的肩膀，目光沉凝：“能不能真正撼动‘塔矢门下’的根基，就看你的了，进藤！”

对局室内，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进藤光在棋盘前正襟危坐，目光灼灼地看向对面。

塔矢亮已经在那里了，同样坐姿挺拔，神情是惯常的。

他的脸上是冰封般的平静，距离上次，他们已经整整一周没有见过面，没有通过任何讯息。

决赛是多番棋，时间跨度很大。

每一局间隔，通常要一周左右，有时甚至更久。

但这一周，进藤光脑子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有停止过为此刻的对局而推演、而兴奋、而燃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血脉深处那种只为面对这个特定对手而沸腾的战栗。

塔矢亮从头至尾没有说一句话。

眼神交汇的瞬间，也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流露，仿佛只是看着一个寻常的挑战者。

但只有进藤光知道。

只有进藤光知道，那冰封般的平静之下，隐藏着的是与他一样，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汹涌。

那份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专注。

那份平静，之下是汹涌澎湃，只为与他全力一战的渴望。

塔矢亮，同样为这一刻，等待已久。

裁判示意对局开始。

猜先。

进藤光拈起棋子，指尖发热。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杂念排除，眼中只剩下对面的对手，和眼前这方即将再次见证他们之间一切恩怨羁绊与巅峰对决的十九路棋盘。

战争，开始了。

棋盘之上，黑白交错如龙蛇相争。

进藤光的黑子重重拍落，在左下角筑起铜墙铁壁。

中腹突然爆发的遭遇战如同两柄名剑相撞，黑子悍然切断白棋退路时，观战席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

黑棋断入白阵的刹那，塔矢亮听见自己心跳如擂战鼓。

“这手碰，根本是算准了对方所有应手。”

当黑65尖冲试图压迫左下白阵时，塔矢亮突然落下石破天惊的一靠。

第八十一手如利刃出鞘，斩断白棋退路，塔矢亮的白子轻灵点下。

黑棋第一百五十三手突入右边阵地时，白棋第一百六十五手立即在右上角施以雷霆反击。

两颗棋子隔空碰撞，溅起的不是火花而是真正的厮杀。

塔矢亮修长的指尖悬在棋盘上空，进藤光额前的金发垂落遮住锐利的目光，两人在弥漫的硝烟中看见了同样的景象。

三百六十一处交点化作星罗棋布的战场，每落一子都是刀刃相抵的嘶鸣。

棋盒里最后的白子落下时，塔矢亮看见进藤光眼中映出的不仅是棋局，还有往事的历历在目。

那是这么多年以来，他与进藤每一场对决。

输赢在那一刻已然消散，唯有棋枰上纵横的纹路，镌刻着两人以毕生写就的答案。

“这就是围棋啊……”

不知道是谁感慨了这么一句，棋盘两端坐着的不只是两个代表着棋坛所谓的新浪潮，而是无数世代棋士倾注在黑白子里的魂灵与热望。

棋局终了。

最后一枚棋子落定的清脆声响，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对局室里炸开，余音袅袅，却宣告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胜负尘埃落定。

盘面上，黑白大龙纠缠绞杀，留下惊心动魄的痕迹，每一步都凝聚着双方倾尽全力的计算与意志。

将近两个月角逐终于到了最重要的时期。

然而，最终，那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半目之差，如同天堑般横亘在了进藤光与“名人”头衔之间。

进藤光，惜败。

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了。

记录员屏住呼吸，观战者们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惋惜和震撼。

所有人都看得分明，进藤光离那座象征着至高荣誉的“名人”宝座，真的只差那么一点点，几乎触手可及。

但最终，成功捍卫了它的，依旧是那座更高、更险峻、更难以逾越的山峰——塔矢亮。

对弈的两人久久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

汗水浸湿了进藤光的鬓角，他紧盯着棋盘，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场席卷一切的思维风暴中，无法平息。

琥珀色的瞳孔里，有不甘，有遗憾，但更多的，是一种燃烧到极致后近乎虚脱的炽热。

塔矢亮的状况也并不轻松。

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呼吸也比平时急促几分，挺直的背脊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唯有那双碧色的眼眸，依旧亮得惊人，如同被冰水洗过的寒星，牢牢锁在棋盘上，复盘着方才每一步的惊险搏杀。

这对于体力跟精神都是巨大的消耗。

他是赢家，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从怎样一场悬崖边的战斗中，险之又险地夺回了胜利。

寂静中，塔矢亮是第一个抬起头的。

他的目光越过棋盘，落在了对面那个同样刚从极致专注中剥离出来的对手身上。他比任何人都更早注意到进藤光，注意到他那份野蛮生长，足以撼动一切的天赋。

而如今，这个他一路注视着，追逐着，也被其疯狂追逐着的人，已经真正成长到了能将他逼至绝境，逼得他浑身冷汗浸透、必须榨干所有潜力才能险胜的地步。

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灼热的情绪，压过了胜利的喜悦，在他心底翻涌。

他注视着进藤光。

许久，苍白的唇角极其缓慢，近乎僵硬地向上牵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思考和紧绷而略带沙哑，却带着一种冰冷而坦然的笃定。

“赢我，”他说，“你还差一点。”

这句话掷地有声，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对局室。

一瞬间，所有旁观者，包括记录员和资深棋士，心里都忍不住咯噔一下。

塔矢亮这话……未免也太自傲，太不留情面了！面对如此拼尽全力的对手，在这样一场险胜之后，难道不该说些“很精彩的对局”或“期待下次再战”之类的场面话吗？

可是被如此“评价”的进藤光，反应却再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没有露出丝毫被羞辱或沮丧的表情，反而像是被点燃了最后一把火，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还有些失焦的琥珀色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他盯着塔矢亮，先是愣了一秒，随即竟然“哈”地一声大笑出来，笑声爽朗，带着一种棋手特有的那种，对绝对实力差距的坦率认知和不服输的劲头。

“哈哈哈，不就一点吗？！”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双手撑住，越过棋盘。

那笑容灿烂，眼神灼灼，仿佛刚才那场耗尽心神的大战只是热身。

“塔矢，下次！下次一定赢你！”

他的语气里没有半分阴霾，只有更加蓬勃的斗志和毫无动摇的信心。

塔矢亮看着他那副模样，眼底那丝冰冷的锐利悄然融化，化作一种更深沉的微光。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颔首。

一场足以载入棋史的激烈对决，就在这看似傲慢的宣言和爽朗的应战声中，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