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亮光之十九路 第17章 没有下完的那局棋

塔矢亮静静地看着眼前蜷缩着身体，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颤抖的进藤光，心中本该存在的惊涛骇浪，却被一种近乎荒诞的了然所取代。

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不解、困惑、执念，仿佛在这一刻都找到了答案。

那个在网络围棋上所向披靡，下出令他灵魂战栗的棋局的Sai，那个在围棋会所里，用稚嫩的手却展现出深不可测棋力的神秘少年，那个让他不惜推迟职业考试也要追寻，甚至与父亲激烈争论的幻影……

原来，是这样。

他忽然有些想笑，又感到一种奇异的释然。

自己追逐了那么久，执着甚至近乎偏执地想要再次对弈，想要揭开真相的对象，其背后竟是这样一个跨越了千年的灵魂。而承载着这个灵魂，与他相遇，相争的，正是眼前这个哭得像个孩子的进藤光。

他想起了父亲。

自从那场与Sai惊天动地的网络对弈之后，父亲选择了退役，远渡重洋。他偶尔会看到父亲独自坐在和室里，对着空无一人的棋盘沉思，他曾无数次猜想，父亲是否也在等待着那个神秘的Sai再次出现？那个能让他甘心承认败北、并毅然放下现役棋士身份的对手。

Sai……这个名字，真的已经太久远了，远得像一个褪色的梦。

这七年来，他再也没有任何音讯，就像一阵风，在棋坛刮起席卷一切的旋风后，悄然散去，只给所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留下不可磨灭的震撼和无穷的遗憾。

塔矢亮的心中并没有愤怒。

他不需要进藤光的道歉。隐瞒真相并非出于恶意，而那份失去的痛苦，进藤光承受得远比他更多。可是在他内心最深处，一个极其隐蔽，甚至他自己都为之愕然的念头悄然浮现。

他竟然……感到一丝庆幸。

幸亏Sai离开了。

如果Sai还在，如今的进藤光会是什么样子？

他是否还会像是今天的样子？还是会被那个过于强大，千年棋魂的光辉彻底笼罩，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下，成为一个完美的“容器”，迷失了自我？

没有人比塔矢亮更清楚，追逐一个高大到令人仰望的身影，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需要磨灭多少自我的光芒。他深知那条路的孤独与沉重。

这个念头太过自私了。对进藤光而言，对那位寄托了千年执念的棋魂Sai而言，这个想法都近乎一种亵渎。

以至于塔矢亮绝不会将这句话说出口。它会永远埋藏在他心底，成为一个无人知晓的的秘密。

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进藤光身边，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伸出手，拍了拍进藤光的后背。

过了许久，等到进藤光的心情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哽咽时，塔矢亮才开口：

“我们下完那一局吧。”

进藤光诧异地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那局棋。”

塔矢亮的目光落回棋盘，“你和Sai没有下完的那一局。”

进藤光愣住了，他没想到塔矢亮会提出这个。

当棋子真正开始在棋盘上落下时，进藤光发现，这局棋比他想象中要好下得多。或许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里，他早已在脑海中反复揣摩，推演过无数次，如果是佐为，会在那个关键的位置落下怎样的一手。每一个可能的变化，都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记忆深处。

可是现在，执白子的人不是佐为，是塔矢亮。

塔矢亮的棋风与佐为截然不同。

佐为的棋，带着特有的厚重，对于自己而言，他的棋并不会那样凌厉，而塔矢亮的棋，是锐利的，如同出鞘的利剑。

每当塔矢亮落下一子，进藤光或许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棋形影子，但下一秒，那棋子中蕴含着独属于塔矢亮的凌厉气势，就会将他瞬间拉回现实。

坐在他对面的，不是佐为，而是塔矢亮。

这局棋，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

它不再仅仅是藤原佐为与进藤光之间那场充满遗憾，没有完成的对弈。它变成了塔矢亮与进藤光之间，一场全新的棋局，基于过去却又立足于现在。

他们真的一点都不像。

佐为的棋如云如雾，塔矢亮的棋如刀如剑。

可是，下棋，真的很有趣。

这是自从佐为离开后，进藤光最深刻体会到的一件事。围棋本身，就是一件充满无限乐趣和魅力的事。而拥有一个旗鼓相当，能激发自己全部潜力的对手，让每一手棋都充满挑战与回应，则让这份乐趣变得近乎圆满。

进藤不自觉抬起头，看向了另一边的塔矢亮。

他清晰地看到，灯光柔和地勾勒出塔矢亮专注的侧脸轮廓。

那个记忆中国中时期，面容还带着几分秀气稚嫩的少年，早已在岁月的打磨下，蜕变成了如今这般清俊锐利的模样。他的下颌线条变得愈发清晰锋利，鼻梁挺直，微抿的薄唇透着一股沉静。

那双碧色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棋盘，平日里略显疏离的眸光，此刻却凝聚着惊人的专注和锐利，像是出鞘的利剑，带着一种能够穿透一切虚妄的凛然气势。

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棋盘上的一切陷阱和谋划似乎都无所遁形。

他是一把剑。一把早已磨去所有青涩，锋芒毕露，光华内蕴的绝世好剑。

进藤光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最懵懂不懂事的年纪遇到了佐为，懵懵懂懂地被引领进了围棋这个浩瀚而瑰丽的世界。这本身已是一种奇迹般的幸运。

而更大的幸运或许在于，他在这条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对手与挚友，是塔矢亮。

或许，塔矢亮本身就是佐为想要带他去认识去追逐的存在。

是佐为在他心中种下围棋的种子后，为他选择的那片必须全力以赴才能攀登的高山，那条必须不断奔跑才能追逐的地平线。

他无法想象，如果今天自己找遍了所有地方，却最终没有找到塔矢亮，那份被全世界抛弃般的绝望会如何吞噬他。

他无法接受，这条由佐为开启，由塔矢亮照亮并一同前行的道路，会只剩下他孤独一人。

棋局仍在继续。

塔矢亮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抬起眼睫。四目相对的瞬间，进藤光在那片深邃的碧色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你会怪我吗？怪我瞒了你这么久……”

塔矢亮闻言，摇了摇头，碧色的眼眸显得格外深邃平静。

“我想要的答案，你已经告诉我了。”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相比之下，我更加庆幸……庆幸你能够被带上了围棋这条路。”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塔矢亮自己都感到一阵后怕。

这听起来像是一场梦呓般的真相，那个如同幻影般的佐为，其存在与否，竟然直接关系到他的人生中是否会“出现”进藤光这样一个人吗？

如果没有围棋，在这个广阔的世界里，他们这两个出身性格，就连经历截然不同的人，除了围棋，几乎不可能再有其他交集。进藤光是他生命中不可替代的朋友、对手，是照亮他棋道的光。但无法否认的是，维系他们之间一切的，恰恰是那纵横十九道上的黑白棋子。

一切因围棋而起，一切也似乎只有围棋。

这个认知，让塔矢亮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那份看似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羁绊，其根基或许比想象中还要脆弱。

它完全依赖于一个共同的前提：他们对围棋永不熄灭的热情和执着。

有一天，进藤光会放弃围棋吗？

不，他不会的。

塔矢亮几乎是瞬间否定了这个想法。进藤光对围棋的热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是，万一呢？

塔矢亮感到一阵莫名的头疼。

在此之前，他绝对不会去思考这种“莫须有”，近乎荒谬的可能性。但是在听完了那个关于灵魂与别离的故事，在感受到了进藤光内心深处那份对“失去”的巨大恐惧之后，他竟然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

他担心那份将他们紧密相连的纽带，有朝一日会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而松动，这种担心毫无根据，却真实地在他心中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终于卸下部分重担的进藤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珍视的，远不止是棋盘对面的那个对手。他害怕失去的，也绝不仅仅是围棋上的知音。

有些东西，真的变了。

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塔矢亮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模糊却又灼人的答案。

但他不愿去深究，更不愿将其置于阳光下审视。他隐隐有种预感，一旦那个答案被清晰地定义，他与进藤光之间的这种平衡，将被彻底打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他最初的念头很简单，却也带着近乎偏执的独占欲。

他只是想和进藤光下一辈子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