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玉证禅 第8章 沁芳共读

却说这日清晨，甄璞携了一卷《南华经》往大观园去。方过沁芳闸桥，便见贾瑛早坐在白石上，身前摊着本焦黄册子，正是同版的《南华·齐物论》。朝阳初升，将闸下流水镀作碎金，水汽氤氲间，两人衣袂皆染上淡淡霞光。

“甄兄来得正好。”贾瑛指着经卷上“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八字，“我观此句，倒想起那日妙玉说我们着相。”甄璞在他身旁坐下，见书页间夹着片干枯海棠，花瓣上竟有墨笔细批“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字迹清峻似曾相识。

水流潺潺中，二人共读《逍遥游》。至“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贾瑛忽道：“这般神人，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甄璞尚未答话，腰间风月鉴无风自动，镜中现出姑射山景象：但见神人肌肤若冰雪，却正以玉壶接引朝露，那露珠落入尘世，竟化作三月春雨。

“你看这神人。”甄璞指镜中幻象，“说无情，偏要润泽万物；说有情，却又超然物外。”话音未落，镜中景象突变，化作青埂峰下顽石独对星空的画面。贾瑛凝视良久，轻抚瑶琴道：“依我说，便是石头也有情——那年绛珠落泪，石上不是生出苔痕？”

水闸忽的传来呜咽声，原是枯叶堵了闸口。甄璞起身清理，指尖触到片残破笺纸，上写“巧者劳而智者忧”，墨迹竟与经书批注同源。贾瑛接过细看，忽觉心口灼热，怀中泪石与那笺纸相映生辉。二人同时抬头，见桃树后闪过妙玉衣角。

“且看这段。”甄璞翻至《德充符》，读道“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贾瑛即取琴置于膝上，信手拨动宫商。琴音起时，闸下激流竟渐趋平缓，水面如镜，清晰映出二人倒影。更奇者，那水中影子的眉心各有光点——甄璞是朱砂艳红，贾瑛竟现出莹白微光。

“流水动，故不能照影；止水静，方可见本真。”贾瑛按住琴弦，“如此说，无情方是大道？”甄璞却指向水中双影：“若真无情，这光影交感又是何故？”说着解下风月鉴悬于柳枝，镜面照向水面，但见二人倒影在镜中重叠，竟化作神瑛侍者与顽石并肩立在赤霞宫前的景象。

正论到酣处，忽闻啜泣声。循声见黛玉蹲在假山后，正拿帕子拭泪。原来她早起葬花，听见二人辩论，想起“原本洁来还洁去”之句，不由悲从中来。贾瑛忙递过汗巾，那素绫竟被泪珠浸出斑驳痕迹，似红梅落雪。

甄璞观此情景，忽有所悟：“林姑娘这泪，不正是‘有情’？若依庄子鼓盆而歌，未免太过凉薄。”贾瑛却道：“庄子丧妻而歌，非是无情，乃是知天命。”说着指向闸下飘零的桃花：“花开花落本是常理，偏我们见了要伤怀，这伤怀究竟是真智慧，还是愚痴？”

日头渐高，三人移坐梨香院。黛玉见《南华经》上批注，讶道：“这字迹倒像宝玉的。”取来比对，果然一般无二。更奇者，书页间飘出张粉笺，上书“戡破逍遥真境界，须知齐物即情人”，墨香中混着冷香丸气息。

午后雷雨骤至。甄璞站在廊下看雨打芭蕉，忽觉袖中经卷发烫。取出见《大宗师》篇浮现金批：“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然情之一字，可能堕否？”转头见贾瑛正在内室替黛玉斟药，神情专注如奉神明，窗外闪电照亮他侧影，竟与神瑛侍者浇灌仙草的姿态重叠。

雨歇时，二人作别。甄璞行至闸边，见水中飘着并蒂莲残梗，忽闻贾瑛在身后吟道：“草木本无心，因人有情故有心。”回身恰见晚霞漫天，将对方白衣染作绯色。风月鉴中映出此景，镜面渐渐凝出冰纹，细看竟是“情天情海”四字篆文。

正是：

沁芳闸下辩虚盈，流水止水两镜明。

莫道南华皆忘情，姑射山露亦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