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衍活了三十年,“请人吃饭”这四个字,在他的人生字典里几乎没有“纯粹”的注解。出身医学世家,家里的饭局不是长辈带着见同行前辈,就是陪病人家属谈病情后续,杯盏之间全是应酬的分寸;科室聚餐更不用说,菜还没上齐,话题就会自动绕回“上周那个心梗病人的抢救方案”“新到的监护仪怎么调试”,连吃口热菜都得插空。像这样,不为人情、不为工作,就单纯想跟一个人坐在一起吃顿饭的局,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前一晚睡前,他还特意在手机备忘录里列了“注意事项”——提前查好烤串店的位置,确认附近好停车,甚至还问了小陈“年轻人吃烤串一般会点什么,会不会有忌口”,惹得小陈调侃他“主任,你这哪是请吃饭,简直是准备手术方案”。
第二天傍晚,陆时衍特意跟科室交接好工作,提前半小时下了班。他没回办公室拿白大褂,直接去更衣室换了身便服——一件浅白色的棉麻衬衫,领口松开两颗扣子,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干净的手腕。没了白大褂的包裹,少了几分医生的疏离感,多了些接地气的烟火气。
站在医院门口的梧桐树下等温野时,刚好碰到几个下班的护士路过。小姑娘们瞥见他,脚步都顿了顿,捂着嘴小声议论:“天呐,陆主任今天怎么穿便服了?也太好看了吧!”“是啊是啊,平时穿白大褂觉得高冷,穿衬衫居然这么温柔,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陆时衍没回头,却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耳尖悄悄泛起一点淡红,下意识把手里的手机攥得紧了些。好在没过多久,远处就传来电动车的“滴滴”声——是温野来了。
温野骑着他那辆半旧的蓝色电动车,车筐里铺着块格子布,上面放着一袋新鲜的水果,红的苹果、黄的橘子,还带着水珠,看着就新鲜。他在陆时衍面前稳稳停下,脚撑在地上,摘掉头盔,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却丝毫不显邋遢。
“久等了吧?”温野冲陆时衍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今天收摊晚了点,怕你饿,路过水果摊就先买了点,你先垫垫肚子。”
“没有,我也是刚下来。”陆时衍伸手去接水果袋,指尖不小心触碰到温野的手——对方的手带着常年揉面、握锅铲留下的薄茧,有点粗糙,却很暖和,像被细小的电流轻轻窜过,他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连呼吸都顿了半拍。
温野没察觉他的异样,把电动车推到旁边的停车区锁好,拍了拍手:“烤串店就在前面那条街,不远,走路过去就行,刚好消化消化,等会儿能多吃点。”
晚高峰的街道正热闹,车流和人流交织在一起,堵得慢慢悠悠。路边的小贩扯着嗓子叫卖,“糖炒栗子,刚出锅的!”“烤红薯,甜得流油!”;汽车的鸣笛声、自行车的铃铛声、街坊邻居碰面时的寒暄声混在一起,构成一幅鲜活又热闹的市井图景。
陆时衍很少走这样的路。他的日常路线,不是“医院宿舍→医院”,就是“医院→图书馆”,习惯了医院走廊的安静、手术室的规律,连脚步声都要刻意放轻。可此刻被裹挟在这份喧嚣里,闻着路边食物的香气,听着耳边的烟火声,却一点都不觉得烦躁,反而有种莫名的安心。
温野走在他身边,脚步轻快,像只熟悉领地的小雀,时不时跟路边的店主打招呼。路过水果摊,卖水果的阿姨笑着喊他“小野,今天怎么没带面来给我尝尝?”;走到修鞋摊前,修鞋的大爷抬头跟他唠两句“今天收摊早啊?”;路过杂货店,老板娘探出头问他“你妈昨天还来买酱油,说想你了”。他都一一应着,熟络得像是家人。
“这是我发小他爸开的修鞋摊,”温野指着那个挂着“老陈修鞋”牌子的小摊,跟陆时衍介绍,“我小时候鞋子破了,就来这修,大爷手艺特别好,修完跟新的一样。”
“那家杂货店的老板娘,做的酱菜一绝,尤其是萝卜干,配粥、拌面都好吃,下次我给你带点,你早上配粥吃。”
“前面那个卖糖画的老爷爷,从我上小学就在这了,以前我总攒着零花钱买龙形的糖画,每次都舍不得吃。”
温野的声音清朗,带着对生活的热忱,像一根细细的线,把这些琐碎的、平凡的烟火气都串了起来,变成了温暖又鲜活的样子。陆时衍侧头看他,夕阳的余晖刚好落在温野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睫毛上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手臂上那个褪色的拳击手套纹身,被阳光晒得微微发亮,比平时更清晰了些。
这一刻,陆时衍忽然觉得,比起急诊科那些精准到秒的抢救记录、手术台上冰冷的数据、病历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这样的画面似乎更能让人心安——有烟火,有温度,还有身边鲜活的人。
没走几分钟,就到了温野说的烤串店。店不大,就开在路边,搭着个简易的棚子,里面摆着四张小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个小小的烤炉,烟火气十足。老板是个光头大叔,围着件油污的围裙,正蹲在烤架前翻烤串,看见温野进来,立刻直起腰喊:“小野,好久没来!今天怎么有空了?还带朋友了?”
“张叔,好久不见!”温野熟门熟路地跟他打招呼,拉着陆时衍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直接报菜名,“给我来五十串羊肉,二十串脆骨,十串鸡胗,再来两串烤茄子、两串烤金针菇,茄子多放蒜!”报完,他又转头看向陆时衍,语气里带着点询问,“你能吃辣吗?张叔家的微辣就够味,太辣怕你受不了。”
“可以,微辣就行。”陆时衍点头,目光落在烤架上——滋滋冒油的肉串,裹着孜然和辣椒粉,香气顺着风飘过来,勾得人胃里的馋虫都醒了。
两人刚坐下,张叔就端着两扎冰啤酒过来,放在桌上:“小野,你最爱喝的自酿啤酒,刚冰好的,给你朋友也尝尝,度数不高,不醉人。”
“谢谢张叔!”温野拿起扎啤杯,给陆时衍倒了满满一杯,啤酒泡沫顺着杯沿溢出来一点,他连忙用纸巾擦了擦,“尝尝,张叔家自酿的,比外面买的啤酒香,还没那么苦。”
陆时衍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淡淡的麦香,还有点清甜,瞬间驱散了傍晚的燥热。他很少喝酒,除了必要的应酬,几乎滴酒不沾,此刻却觉得这杯啤酒,味道确实不错。
烤串很快就上来了。第一盘是烤羊肉,油光锃亮的,刚放在桌上,香气就扑面而来。温野拿起一串递到陆时衍手里,眼神里带着点期待:“刚烤好的,趁热吃,他家的羊肉都是当天现杀的,没膻味,特别嫩。”
陆时衍接过来,咬了一口。羊肉的鲜嫩混着孜然、辣椒粉和炭火的香气在嘴里炸开,外皮有点焦香,里面的肉却很嫩,汁水十足,比他吃过的那些精致餐厅里的烤肉,多了份烟火气,也更有滋味。
“好吃吧?我就说张叔家的烤串最正宗!”温野见他点头,笑得格外得意,自己也拿起一串大快朵颐,嘴里塞满了肉,还不忘跟陆时衍说话,“我以前练拳的时候,每次打完比赛,不管输赢,都得来这吃几十串,再喝两扎啤酒,才算过瘾。”
“受伤后,就没再来过?”陆时衍放下手里的肉串,轻声问。他记得温野上次说过,是因为训练时手骨裂,才不得不退出省队,放弃了拳击。
温野的动作顿了一下,手里的肉串停在半空,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摇了摇头:“刚开始那两年不想来,看见这些热闹的地方、看见别人大口吃肉喝酒,就想起以前练拳的日子,心里烦得慌。”他喝了口啤酒,语气变得轻松起来,“后来想开了,伤了就伤了,总不能一直活在过去里,日子还得过不是?”
他顿了顿,侧头看向陆时衍,眼神里带着点笑意,说得很自然,像在说天气一样平常:“再说了,不来这,怎么能在街角开面馆,怎么能遇到你呢?”
最后一句话,温野说得轻描淡写,陆时衍的心跳却莫名漏了一拍。他连忙低头喝了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没能压下耳根的热度,反而让那份发烫的感觉更明显了些。
两人就着啤酒和烤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从小学时的糗事——温野说自己小时候上课偷偷吃辣条,被老师抓包,还连累同桌一起罚站;陆时衍则说自己小时候因为看书太入迷,把作业本落在学校,被妈妈骂了一顿。再说到后来的经历,温野说练拳时每天五点起床跑步,冬天冻得手都肿了,却还是要坚持打沙袋;陆时衍说医学院时每天泡在实验室,连过年都只回家待了两天,只为了赶实验报告。
陆时衍话不多,大多时候都是温野在说,他在听,却听得格外认真,偶尔插一两句,精准又犀利——比如温野说“有次跟人打比赛,差点输了”,他就问“是不是最后一局没控制好呼吸节奏”,一下子就戳中了关键,总能把温野逗得哈哈大笑。
温野则像个打开了话匣子的话痨,什么都跟他说,练拳时跟队友抢鸡腿的趣事,开面馆时遇到的奇葩客人——有个客人非要让他在牛肉面里加番茄酱,说这样好吃;甚至连小时候偷偷在陆时衍的书包里塞过一颗水果糖,结果被老师发现,还被批评“上课不专心”这种事,都毫无保留地抖了出来。
“你那时候特别严肃,下课别的同学都在外面玩,就你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看书,我想跟你说话,又怕你嫌我烦,觉得我吵。”温野挠了挠头,脸颊有点红,不好意思地笑了,“塞糖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差点把糖纸弄破了,还特意挑了颗橘子味的,我觉得最好吃的那种。”
陆时衍愣了一下,忽然想起小时候确实在书包里发现过一颗橘子味的水果糖,糖纸是亮黄色的,当时他以为是哪个同学不小心掉进去的,随手就给了同桌。现在想来,原来那颗糖是温野放的,藏着一句没说出口的“谢谢”,也藏着一份小小的牵挂。
“抱歉,”他低声道,语气里带着点愧疚,“那时候……不太会跟人相处,也没察觉到。”
“没事没事,”温野摆摆手,拿起自己的啤酒杯,递到陆时衍面前,眼里满是笑意,“现在知道了也不晚!来,我们碰一个,庆祝我们这么多年后,还能再重逢!”
两只玻璃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清脆声响。啤酒的泡沫溅出来一点,落在陆时衍的手背上,凉凉的。温野下意识地伸手想帮他擦掉,指尖刚碰到陆时衍的皮肤,两人都顿了一下。
温野的指尖带着烤串时沾染的炭火温度,烫得陆时衍像触电般缩回了手,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味,烤串的香气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绕在两人之间,挥之不去。
“那个……我去再要点串,刚才忘了点烤鸡翅,张叔家的烤鸡翅也好吃!”温野猛地站起来,声音比平时高了些,快步走向吧台,耳根红得像要滴血,连背影都显得有些仓促。
陆时衍看着他的背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温野指尖的温度,烫得他心尖都在发颤。他不是迟钝的人,这些日子温野的照顾——深夜留着的热汤面、晕倒时第一时间赶来的身影、早上带来的热豆浆;重逢后的欣喜——翻出旧相册时的期待、说起小时候时的雀跃;还有刚才不经意的触碰——指尖的薄茧、温热的温度……像一颗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久久不散。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世界里只有黑白两色——病情的轻重缓急,手术的成功与失败,监护仪上冰冷的数据高低。可温野的出现,却像一道暖光,硬生生在这单调的黑白里,染出了暖黄的面馆灯光,火红的烤串炭火,还有……此刻悄悄蔓延开来的,心动的颜色。
温野端着烤鸡翅和烤玉米回来时,脸上的红晕还没完全退下去。他把烤串放在桌上,刻意避开了陆时衍的目光,把烤茄子推到他面前:“多吃点素的,刚才吃了不少肉,解解腻,张叔放了好多蒜,特别香。”
陆时衍没说话,默默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茄子放进嘴里。蒜香和茄子的软嫩混在一起,确实好吃,可他此刻却没太尝出味道,满脑子都是刚才指尖相触的画面。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没再提刚才的小插曲,却又默契地避开了肢体接触,连递纸巾都刻意绕了绕。直到快吃完时,温野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妈”的名字,他看了陆时衍一眼,起身走到店外接电话。
“喂,妈……嗯,收摊了,跟朋友在外头吃饭呢……男的,就上次跟你说过的,医院的那个医生,陆时衍……”温野的声音越来越小,眉头也慢慢皱了起来,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知道了知道了,我会注意分寸的,不会让别人说闲话……哎呀,妈你别操心了,我心里有数……挂了啊。”
挂了电话,温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走回座位坐下,拿起桌上的啤酒猛灌了一口,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阿姨不高兴了?”陆时衍看着他的样子,轻声问。刚才隐约听到“注意分寸”,他大概能猜到几分。
温野放下啤酒杯,苦笑了一下,眼底的光暗了些:“我妈……她不太希望我跟你走太近。”他顿了顿,像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实话,“我几年前跟我妈出柜了,她当时哭了好久,后来虽然没再逼我,却一直想让我找个姑娘结婚生子,过安稳日子,怕我跟男的在一起,会被人说闲话,受委屈。”
陆时衍沉默了。他知道温野的顾虑,也明白这条路可能会遇到的阻碍——陆家父母思想开明,早就说过“只要你过得好,不管跟谁在一起都好”,可不是所有家庭都能如此,温野的妈妈,不过是想让儿子少受点苦。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远处的车流声和店里的烟火声。温野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啤酒杯的边缘,眼底满是不安和犹豫。
“别担心。”陆时衍忽然开口,声音沉稳,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慢慢来,总会好的。”
温野猛地抬起头,对上陆时衍的目光。陆时衍的眼神很认真,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丝毫退缩,像是在承诺什么,又像是在给她吃一颗定心丸。
那一刻,温野心里所有的不安、犹豫和委屈,都被这简单的四个字抚平了。他看着陆时衍,慢慢笑了起来,重重点了点头:“嗯,慢慢来。”
夜色渐深,烤串店的客人渐渐少了,烟火气也慢慢散去。张叔过来结账,还特意给他们打了个折:“小野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下次常来啊!”
两人谢过张叔,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像一层薄薄的纱,铺在地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偶尔会因为脚步靠近,影子不经意地碰到一起,又像触电般分开,却没人再觉得尴尬,反而多了份心照不宣的默契。
走到温记面馆门口时,温野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楼上亮着的灯——那是他租的小公寓,就在面馆楼上。“我到了。”
“嗯。”陆时衍点头,目光落在他身上,“上去吧,早点休息,别想太多。”
“你也是,路上注意安全。”温野看着他,手指攥了攥,忽然鼓起勇气,声音里带着点期待,“陆时衍,明天……还来吃面吗?”
陆时衍看着他眼里的光,像星星一样亮,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轻声说:“来。”
看着陆时衍转身离开的背影,温野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心里像揣了颗刚剥开的水果糖,甜丝丝的,从心口一直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