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衍在休息室的行军床上睡到第二天清晨,是被窗外清脆的鸟鸣唤醒的。他缓缓睁开眼,没有了昨夜醒来时的昏沉,浑身紧绷的肌肉彻底放松下来,连肩颈处堆积的疲惫都散去了大半。
窗外的阳光已经爬得很高,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浅灰色的地板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光影,像撒了把暖融融的碎金。微风从半开的窗缝里钻进来,带着点北城秋日清晨特有的清爽,还夹杂着几缕急诊楼外梧桐树的淡香,驱散了室内残留的消毒水味。
他动了动身子,才发现床边的椅子空着,只有桌上那只洗得干干净净的保温桶还放在原地——桶身擦得发亮,连之前沾着的面汤痕迹都没了,显然是温野临走前收拾过的。这只保温桶像个小小的印记,提醒着他,昨晚那碗热汤面、那句带着关切的“躺着别动”,都不是梦境。
陆时衍撑着身子坐起来,顺手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七点半,离他平时上班还有一个小时。他揉了揉眉心,指尖还能触到昨夜因疲惫而紧绷的触感,可想起温野守在床边的模样,心里又软乎乎的,没了往日清晨的仓促。
刚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起身,休息室的门就被轻轻推开,“吱呀”一声,很轻,怕惊扰到里面的人。陆时衍抬眼望去,就看见温野端着一个深蓝色的保温杯走进来——今天没穿那件沾面粉的围裙,换了件浅灰色的连帽卫衣,头发也用发胶轻轻梳理过,比昨晚整齐了不少,只是眼底淡淡的红血丝还没消,藏不住没睡好的痕迹。
“醒了?”温野看见他站着,眼睛亮了亮,快步走到桌边,把保温杯轻轻放在桌上,“我刚绕去街角的早餐铺,买了豆浆和肉包,还热乎着呢,你赶紧趁热吃。”
“你没回去?”陆时衍的目光落在他眼底的红血丝上,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在意。昨晚温野说在沙发上凑活,可看这状态,显然没怎么睡好。
“回去也得赶早开店,索性在你科室外面的沙发上凑活了一晚。”温野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其实他凌晨四点就悄悄回了面馆——怕陆时衍早上没热乎饭吃,先回去熬了新的骨汤,又特意绕去陆时衍以前偶尔提过的那家早餐铺,排队买了豆浆和肉包,才赶在七点半之前过来。他说着,把保温杯往陆时衍那边推了推,“快吃吧,肉包凉了就腥了,豆浆也得趁热喝才香。”
陆时衍没再追问,伸手打开保温杯的盖子,热气瞬间冒了出来,裹着豆浆的甜香和肉包的咸香。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两个肉包,还有一杯装在小瓷杯里的豆浆——温野怕豆浆洒出来,特意在保温杯里垫了软布,把瓷杯固定住。他拿起一个肉包,咬了一口,温热的肉馅在嘴里化开,是他偏爱的白菜猪肉馅,咸淡刚好,没有多余的油腻;再喝一口豆浆,甜度适中,还带着点豆子的清香,都是他习惯的口味。
他抬眼看向温野,对方正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眼神自然坦荡,没有丝毫刻意的讨好,就像在看一个认识了很多年的熟稔朋友。
“谢谢。”陆时衍低头又咬了口包子,温热的食物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胃,也暖了心,心里某个空落落的角落,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慢慢填满了。
吃过早餐,陆时衍去更衣室换了身干净的白大褂——是科室里备用的,尺码比他自己的大一点,穿在身上有点宽松,不如自己的合身,却洗得干干净净,还带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温野则蹲在桌边,把他昨晚那件皱巴巴的白大褂铺平,一点点把衣角的褶皱捋顺,然后仔细叠好,放进自己带来的布袋子里:“我回去帮你洗了熨好,下次给你送过来,总不能穿皱巴巴的白大褂上班。”
“不用麻烦,我自己洗就行。”陆时衍走过来,想把袋子拿过来,却被温野躲开了。
“不麻烦。”温野打断他,把袋子递到他手里,又拍了拍袋子,笑着说,“你们当医生的,白大褂就是‘战袍’,就得熨得笔挺挺的,不然怎么当病人眼里的‘定心丸’?”
陆时衍看着他眼里的笑意,像秋日的阳光,不刺眼却很暖,到了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送温野到急诊科科室门口时,恰好碰到陆时衍的助理小陈——小姑娘刚到科室,手里还拿着病历本,看见他们俩一起走出来,眼睛瞬间亮了,偷偷凑到陆时衍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被旁边的温野听了个大概:“主任!这就是总给你留牛肉面的温老板吧?人看着也太好了吧,还特意给你送早餐!”
陆时衍没说话,只是耳尖悄悄泛起一点淡红,伸手轻轻碰了碰小陈的胳膊,示意她别乱说话。温野倒是没在意,笑着冲小陈挥了挥手,语气自然:“陈医生早啊,今天忙不忙?忙完了要不要来我店里吃碗面?”
小陈连忙点头,眼睛弯成了月牙:“好啊好啊!等我中午换班了就去!”
温野跟他们说了声“再见”,才转身往急诊楼外走,背影在晨光里显得很轻快。温野走后,小陈看着陆时衍的背影,摸着下巴小声嘀咕:“奇怪,主任今天好像跟平时不一样了,柔和了好多,以前可没见你跟谁一起走这么慢过。”
陆时衍没回头,只是嘴角轻轻勾了勾,没反驳她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急诊科的病人依旧多,陆时衍还是像以前一样忙碌,有时要连续守在抢救室里四五个小时,有时刚写完一份病历,急诊铃就又响了。可不一样的是,他总会抽出时间,去街角的温记面馆——有时是中午换班的半个小时,有时是晚上忙完急诊的十一点,不管来得多晚,温野永远能准时端出一碗热乎的汤面,放在他常坐的那个角落位置。
偶尔温野还会换些花样,今天在面里加个卤得入味的溏心蛋,明天多放几片炖得软烂的牛肉,后天又会加一把新鲜的菠菜,像是在变着法儿给他补充营养。陆时衍每次问起,温野都笑着说“店里剩的,别浪费”,可陆时衍知道,那是温野特意给他留的。
这天晚上,陆时衍难得忙得早,七点多就处理完了手头的工作。他没回办公室,直接往温记面馆走,到的时候,店里的客人不多,只有两三桌,都在安安静静地吃面。
他熟门熟路地走到窗边的位置坐下,没立刻点单,只是看着温野在后厨忙碌的身影——温野正站在案板前揉面,卷起的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肌肉随着揉面的动作轻轻起伏,力道均匀,面团在他手里慢慢变得细腻有光泽。他小臂上那个褪色的拳击手套纹身,在暖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线条比上次看得更清楚了些。
那个纹身……陆时衍的眉头微微蹙起,脑海里像是有什么碎片在慢慢浮动,零零散散的,抓不住,却又很熟悉——像是童年某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巷子里的风、小男孩的哭声,还有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小小身影……
“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温野端着一碗刚做好的牛肉面走过来,见他盯着自己的手臂发呆,忍不住笑着打趣,把面放在他面前,“看我这纹身是不是特酷?当年我还觉得这纹身能给我带来好运呢。”
“疼吗?”陆时衍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平时很少会对人问出这么私人的问题,可看着那个褪色的纹身,还是忍不住问了。
温野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笑着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臂:“刚纹的时候有点疼,像小虫子在咬,后来结了痂就好了。这是我刚进省队那年纹的,那时候想着,要是能拿个拳击冠军,就把它补成彩色的,结果……”他说到这儿,轻轻耸了耸肩,没再说下去——后来一次训练受伤,手骨裂了,就再也没碰过拳击。
陆时衍看着那个边缘有些模糊的纹身,心里的碎片忽然清晰了些,他盯着温野的眼睛,忽然问:“你小时候,是不是总穿一件蓝色的运动服?袖子上有两条白条纹的那种。”
温野手里刚拿起的茶壶猛地一顿,“哐当”一声,壶嘴差点碰到杯沿,手里的勺子也差点掉在桌上。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受惊的小鹿,直直地看着陆时衍,声音都有点发颤:“你……你想起来了?”
陆时衍的记忆依旧不算完整,可那个画面突然变得清晰了些——小学门口的小巷里,阳光穿过树叶洒下来,一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的小男孩,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被几个比他高的大孩子围在角落里,手里紧紧攥着一本课本,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低头。
“好像……有点印象。”陆时衍的语气带着点不确定,却很认真,“那天放学,你在巷子里被人欺负,我刚好路过。”
温野的心跳得像擂鼓,“咚咚咚”的,连耳朵都热得发烫。他放下茶壶,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像是在确认什么珍贵的东西:“是!就是那天!你站在我面前,跟他们说‘老师说欺负同学要罚站,再不走就告诉老师’,他们就吓跑了!你还帮我捡了掉在地上的课本,把上面的灰拍干净了!”
那些被尘封了十几年的记忆,像是被这句话打开了闸门,瞬间涌了出来——陆时衍想起了那个哭红了眼睛却不肯哭出声的小男孩,想起了他手里那本封皮皱了的语文书,想起了自己当时攥着他的手腕,把他送出小巷的模样;温野也想起了那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站姿笔挺的小男孩,想起了他递回课本时认真的眼神,想起了自己后来偷偷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条街,却没敢说一句“谢谢”。
陆时衍看着眼前的温野——比小时候高了很多,肩膀也宽了,不再是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小男孩,可那双眼睛里的倔强和明亮,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
“原来是你。”陆时衍的声音有些发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有惊讶,有庆幸,还有点说不出的柔软。他从没想过,那个在童年记忆里留下模糊身影的小男孩,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不是刻意寻找,而是在某个秋日的夜晚,以一碗热汤面为契机,慢慢靠近,最终重逢。
“是我啊。”温野笑了起来,眼角的纹路都舒展开了,带着点释然,又有点委屈,“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认出你了,可看你没印象,就没敢说,怕认错了尴尬,也怕你早忘了那点小事。”
“对不起。”陆时衍低声道,语气里带着点愧疚。这些年,他的世界被厚厚的医学书籍,密密麻麻的病例,一场接一场的抢救填满,那些遥远的童年记忆,早就被压在了心底最底层,若不是这个纹身,若不是那碗热汤面,他或许永远都不会想起。
“跟我道歉干嘛。”温野摆摆手,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拿起桌上的茶壶,给陆时衍面前的空碗里续了点温水,“记不记得有什么关系?现在不是认出来了吗?这就够了。”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起身快步走到吧台底下,弯腰翻出一个用塑料封皮裹着的旧相册——封皮都有些磨损了,边角卷了边,显然是珍藏了很久的。他拿着相册走回来,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把相册递到陆时衍面前,“给你看个东西,你肯定没见过。”
陆时衍接过相册,指尖触到塑料封皮的凉意,轻轻翻开。里面贴着一张张泛黄的照片,大多是小学时候的,有运动会的、有班会的,还有几张是在学校门口拍的。温野凑过来,指着其中一张边角微微卷起的照片,语气里带着点怀念:“你看这个,这是我们小学三年级的运动会。”
照片上,一群穿着蓝白校服的孩子站在跑道旁,叽叽喳喳的,很热闹。背景里,有个瘦小的身影,穿着蓝色的运动服,袖子上的两条白条纹很显眼,正踮着脚,偷偷往镜头这边看,脸上带着点怯生生的笑,手里还攥着一颗水果糖——那是当时温野想送给陆时衍的,却没敢送出去。而在他前面不远处,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的小男孩背对着镜头,站姿笔挺,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书,哪怕周围很吵,也依旧安安静静地看着,像个小大人。
“这个是我,”温野指着那个穿蓝衣服的小孩,又轻轻指了指那个白衬衫男孩,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不好意思,“这个是你。那天运动会,你一直在看书,我想跟你说谢谢,又不敢靠近,就偷偷让同桌帮我拍了这张照片,一直留到现在。”
陆时衍看着照片,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小小的白衬衫背影,像是在触碰十几年前的自己。阳光透过照片里的树叶,落在那个背影上,暖融融的,就像现在坐在他对面的温野。原来从那么早就开始了,这个叫温野的男孩,一直在默默注视着他,把一句没说出口的“谢谢”,藏在了照片里,藏了十几年。
“后来你转学了,我还难过了好久。”温野挠了挠头,脸颊有点红,“我去你以前的座位找过你,只看到一张空桌子,问老师,老师说你家搬去别的城市了。那时候我还想,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能再遇到你。”
陆时衍合上册子,轻轻放在桌上,抬头看向温野。对方的眼睛在暖黄的灯光下亮晶晶的,像盛着星星,带着坦诚的笑意,又带着点终于如愿的雀跃,像个终于等到了心心念念的糖果的孩子。
窗外的夜色渐浓,路灯的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和店里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暖乎乎的。锅里的牛肉汤还在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在空气里弥漫,混合着温野身上淡淡的皂角味,让人觉得安心。
陆时衍忽然觉得,那些被理性和规则填满的日子,那些在急诊室里见惯了生离死别的疲惫时光,好像因为眼前这个人的出现,开始有了不一样的色彩——不再是只有消毒水味的冰冷,多了热汤面的香气,多了眼底的红血丝,多了一份藏了十几年的牵挂。
“温野,”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了很多,没有了平时的冷静和疏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认真,“明天……我请你吃饭吧。”
温野愣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随即笑得更开心了,眼睛弯成了两道小月牙:“好啊!不过得我选地方,我知道有家烤串店,味道特别正宗,晚上人不多,还能喝两杯冰啤酒!”
“可以。”陆时衍点头,看着他眼里的光,自己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这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在工作之外,有了期待的事情。
他看着温野兴奋地说着烤串店的位置,看着店里飘起的热气,忽然明白,这场重逢不是结束,也不是突兀的开始,而是漫长时光里,一场早就写好的奔赴——他带着十几年的牵挂,守在街角的面馆里;他带着尘封的记忆,在某个秋日的夜晚,被一碗热汤面唤醒。
原来有些人,不管分开多久,不管走了多远,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重新走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