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秋意从不是循序渐进的温柔,反倒像个性急的访客,裹着一场冷空气就撞开了城门。前一日街头还留着夏末的余温,行人裹着薄外套慢悠悠晃,转天清晨风就带着刺骨的凉,吹得树梢第一拨黄叶簌簌往下落,连街角的梧桐都没来得及换完浅黄的新装。
冷空气过境的第一晚,市一院急诊科的红灯就没暗过。分诊台的电子屏上,待接诊的数字跳得让人眼晕,输液室的椅子坐得满满当当,咳嗽声、孩童的哭闹声、家属的急切询问声裹着消毒水的味道,在走廊里反复回荡。陆时衍的白大褂从清晨穿到深夜,衣角沾着溅落的药液,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还留着刚才给病人扎针时蹭到的碘伏。他连续三天没怎么沾过床,办公室的行军床成了临时歇脚点,有时刚合上眼,急诊铃一响,又立刻弹起来往抢救室冲。
白大褂的口袋里总装着三支笔,蓝色的用来快速记录病情,笔尖在病历本上划过的速度几乎赶得上护士报数据的节奏;黑色的标注医嘱,每一个字都工整严谨,连剂量单位都不敢有半分潦草;红色的专门圈出亟待处理的重症,像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插了面警示旗。这几天笔换得愈发频繁,蓝色笔的墨用得最快,有时刚写完一份病历,笔芯就空了,随手从口袋里摸出另一支续上。久而久之,三支笔的笔杆上都沾了洗不掉的消毒水味,混着他身上淡淡的咖啡香,成了急诊科里独有的味道。
街角的“温记面馆”,倒借着这股凉意,迎来了最忙的时候。温野凌晨五点就起来揉面,面粉在案板上堆成小山,他挽着袖子,掌心抵着面团反复按压,力道均匀得能让面团慢慢透出细腻的光泽。天刚亮,面馆的门就开了,热汤在大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骨汤的香气顺着门缝飘出去,引得路过的行人忍不住回头。
天越冷,来吃热汤面的人就越多。从早到晚,面馆里的桌子就没空过,食客们搓着手坐下,点一碗招牌牛肉面,看着温野从汤锅里舀出滚烫的骨汤,浇在煮好的手擀面碗里,再码上几片卤得入味的牛肉、一颗溏心蛋,最后撒把翠绿的青菜。热气裹着香气往上冒,一口面下肚,浑身的寒气都散了。
尤其是晚上,面馆成了附近医护人员的“充电站”。刚下班的护士、换班的医生,卸了口罩就往这儿冲,熟门熟路地点单:“温老板,来碗牛肉面,多放辣!”温野总能在拥挤的人群里,一眼认出陆时衍的身影——哪怕对方裹在和其他人一样的白大褂里,哪怕店里灯光昏黄,他也能精准捕捉到那道挺拔的脊背,还有眉宇间化不开的疲惫。
陆时衍每次来都不怎么说话,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把白大褂搭在椅背上,等面的时候会拿出手机,快速回复几条工作消息。面上来了,他就低头吃,吃得不快不慢,却总能把汤喝得干干净净,像是在借这碗热汤,攒着继续扛事的力气。临走前,他会轻声跟温野说句“谢谢”,声音里带着刚歇下来的沙哑,然后又转身扎进夜色里,往急诊科的方向走。
只是这几天,陆时衍来得越来越晚。以前大多是晚上九点多来,后来变成十点、十一点,有时温野守到快打烊,也没等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温野总会提前把陆时衍爱吃的牛肉面留出来,放在保温箱里,汤里多加一勺骨汤,牛肉也比平时多放两片。可等到十二点打烊,保温箱里的面还是没人来取,摸上去早已凉透,他就自己把面热了吃掉,心里默默算着:这个点还没来,陆时衍大概又在抢救室里跟死神抢人了。
这天深夜十一点,面馆的最后一位客人刚走,温野摘下围裙擦了擦手,开始收拾后厨。案板上的面粉还没扫干净,锅里的汤刚关火,余温还在,他正弯腰捡掉在地上的面条,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铃声在安静的后厨里显得格外突兀,温野手忙脚乱地摸出来,屏幕上跳着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清清楚楚写着“市一院急诊科”。他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几乎是立刻按下了接听键。
“喂,请问是温记面馆的温野吗?”电话那头是个急促的女声,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慌乱,背景里混杂着器械碰撞的“哐当”声、护士的呼喊声,还有隐约的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
“我是,我是温野。请问……怎么了?”温野的声音有些发紧,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机,指节泛白。他不敢想,急诊科这个点打电话来,会是关于什么事。
“这里是市一院急诊科,”女声顿了顿,像是在平复呼吸,可说出的话却像一道惊雷,劈得温野脑子发懵,“陆时衍主任刚才在抢救病人时突然晕倒了,我们翻他手机找紧急联系人,看到了您的号码……您现在方便过来一趟吗?”
后面的话,温野没太听清。他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耳边的声音瞬间变得模糊,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地上,溅起几滴残留的面汤。
“我马上到!我现在就过去!”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挂了电话就往外面冲。围裙忘了摘,带子在身后晃来晃去;门锁了好几次都没锁上,手一直在抖,钥匙插了三次才插进锁孔;电动车就停在门口,他跨上去的时候差点摔下来,拧着油门就往市一院的方向冲。
深夜的街道空旷得很,路灯的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风带着北城的凉意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一样割着,可温野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脑子里冲。他骑着电动车,一路闯红灯,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额前的碎发贴在脸上,围裙的带子在身后翻飞,连路边的流浪猫被惊到,窜进草丛里的声音,他都没听见。
他从来没见过陆时衍倒下的样子。那个永远冷静的陆时衍,哪怕面对心跳骤停的病人,也能有条不紊地指挥抢救;那个永远条理清晰的陆时衍,哪怕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写医嘱时也不会错一个字;那个连说话都带着精准逻辑的陆时衍,怎么会晕倒?他想起每次陆时衍来吃面时,眼底藏不住的红血丝,想起他偶尔抬手揉太阳穴的动作,想起他说“最近病人多”时轻描淡写的语气——原来那些看似平常的疲惫,早已在他身上攒了这么多。
市一院的急诊楼亮着刺眼的灯,温野骑着电动车直接冲到门口,刹车时差点撞到一个推着治疗车的护士。治疗车上的针管晃了晃,护士惊呼一声,抬头看清是他,又松了口气——是常来给陆主任送面的那个面馆老板。
“对不起!对不起!”温野连忙道歉,喘着气抓住护士的胳膊,声音里满是急切,“请问……陆时衍在哪?陆时衍主任他现在怎么样了?”
护士看他急得满头大汗,头发乱得像鸡窝,围裙上还沾着面粉,连忙指了指里面的休息室:“别着急别着急,陆主任刚抢救过来,没什么大事,就是过度劳累加低血糖,现在在里面休息呢。”
温野连声道谢,脚步都没停,快步冲向休息室。休息室的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他轻轻推开一点,就看见陆时衍躺在里面的行军床上。平日里总是面色沉稳的人,此刻脸色苍白得像张纸,连唇色都透着淡白,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眉眼,嘴唇干裂得起了皮,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着,像是还在惦记着没处理完的病人。
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杯没喝完的葡萄糖水,杯子里还剩小半杯,杯壁上凝着水珠;他那件皱巴巴的白大褂搭在椅背上,衣角沾着点污渍,口袋里的三支笔露出半截,蓝色的那支笔尖还朝着外面,像是随时准备被拿出来,记录下一条新的病情。
温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涩,眼眶瞬间就热了。他放轻脚步走进去,拉了把椅子轻轻坐在床边,不敢靠太近,怕吵醒陆时衍,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
原来再强大的人,也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候。原来那个总把事情扛在自己身上的人,也会有撑不住倒下的瞬间。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他在学校门口被几个大孩子堵着抢零花钱,吓得缩在墙角哭,是陆时衍走过来,站在他面前,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冷冷地对那几个大孩子说“老师说欺负同学要罚站,你们再这样,我就去告诉老师”。那时的陆时衍就带着种超出年龄的沉稳,眼睛亮晶晶的,像颗小太阳,把他从害怕里拉了出来。后来他转学,跟陆时衍断了联系,可每次想起小时候,最先想起的,就是那个站在他面前保护他的小男孩。
这么多年过去,他好像还是没变。还是习惯了把所有事情都自己扛,还是习惯了用冷静和理性包裹自己,哪怕累到极致,也不会跟人说一句“我撑不住了”。
温野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是他平时放在吧台里,给来吃面的小朋友准备的,橘子味的,包装纸是亮黄色的。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糖的甜味顺着指尖飘出来,他想喂给陆时衍,又怕糖粒硌到他,更怕吵醒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把糖轻轻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挨着那杯葡萄糖水。
他就坐在床边守着,听着陆时衍渐渐平稳的呼吸声,心里慢慢安定下来。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斑驳的光影,休息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滴答”地响着,每一声,都像是在安抚着他慌乱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陆时衍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是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一开始有些模糊,他眨了眨眼,又闭了闭,等视线清晰起来,才看清坐在床边的人。温野穿着沾着面粉的围裙,头发乱糟糟的,额前的碎发还贴在脸上,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是被从睡梦中叫起来的,连脸上都还带着点没睡醒的倦意,可眼神里,却满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你怎么来了?”陆时衍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一样,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肩膀刚用点力,就被温野按住了。
“躺着别动,医生说你得好好休息。”温野的语气难得带着点强硬,手上的力道却很轻,怕弄疼他。他拿起桌上的葡萄糖水,用手背试了试温度,不烫也不凉,刚好能喝,就端到陆时衍嘴边,“护士说你低血糖,喝点这个,补补力气。”
陆时衍没拒绝,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稍微缓解了喉咙的干涩。他看着温野近在咫尺的脸,对方的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像盛着一团温暖的火,把他裹在里面,连身上的疲惫,都好像少了点。
“紧急联系人……”陆时衍突然想起什么,耳尖微微有点发烫,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声音轻了点,“可能是之前手机备份的时候,误存的。”他其实不记得什么时候把温野的号码设成紧急联系人的,大概是某次深夜来吃面,温野把面端给他时,顺手报了自己的手机号,说“以后来晚了,提前跟我说,我给你留着”,他就存了下来。又大概是某个深夜值完班,脑子昏昏沉沉的,翻到温野的号码,鬼使神差地点了“设为紧急联系人”。
温野没戳破他的小别扭,只是轻轻笑了笑,眼底的担忧淡了点,多了些温柔:“误存也挺好,至少有人能给你送碗热汤面,不至于饿到低血糖。”
他说着,起身走到休息室自带的小桌旁,从随身带的布袋子里拿出一个保温桶——刚才来医院的路上,他特意绕回了面馆,把刚做好的热汤面装了进来。那时面馆的汤还没凉透,他又重新开了火,煮了碗面,多加了蛋和青菜,连汤都重新舀了热的。
打开保温桶的瞬间,热气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休息室里淡淡的消毒水味。还是那碗熟悉的牛肉面,卤好的牛肉片码得整整齐齐,溏心蛋的蛋黄裹着一层薄皮,翠绿的青菜浮在汤面上,汤面上还飘着一层薄薄的油花,骨汤的香气顺着热气往上冒,勾得人胃里的馋虫都醒了。
“刚做的,还热着,你吃点吧。”温野把保温桶端到床边的小桌上,又从袋子里拿出一双干净的筷子,递到陆时衍手里,“医生说你得吃点东西,补充点能量,不然等会儿又该不舒服了。”
陆时衍看着那碗面,喉结轻轻动了动。他确实饿了,从早上到现在,只在中午喝了两杯速溶咖啡,连口热饭都没吃。刚才晕倒前,他还在抢救室里跟护士说“等处理完这个病人,就去吃点东西”,结果没等病人脱离危险,自己先撑不住了。
他撑着身子想坐起来,温野连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又从柜子里找了个枕头,轻轻垫在他背后,让他靠得舒服点。
“谢谢。”陆时衍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熟悉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卤汁的咸香裹着牛肉的鲜嫩,还有骨汤的醇厚,带着温野身上特有的烟火气,一点点熨帖着他空了很久的胃,也熨帖得让人心头发软。
温野坐在旁边看着他吃,没说话,只是偶尔在他碗里的汤快喝完时,默默拿起保温桶,往碗里加一勺热汤,动作轻得像怕打扰到他。
“你不用守着我,”陆时衍咽下一口面,抬头看了温野一眼,声音比刚才缓了点,“面馆还得打烊,你忙你的就行。”
“早就打烊了。”温野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坚定,“我今晚就在这陪着你,反正回去也睡不着,还不如在这看着你,省得你又偷偷起来处理工作。”
陆时衍抬眼,刚好对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勉强,只有坦然的关切,像一汪温水,轻轻裹着他。他忽然就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这些年,他习惯了一个人扛着所有压力,习惯了在急诊室里连轴转,习惯了用理性包裹自己的情绪,很少有人能像温野这样,不问他累不累,不问他发生了什么,只是单纯地想陪着他,只是在他倒下的时候,第一时间赶过来,给她一碗热乎的汤面。
面很快就吃完了,汤也喝得干干净净,保温桶里只剩下一点残留的油星。陆时衍放下筷子,摸了摸肚子,感觉身上终于有了点力气,不再像刚才那样轻飘飘的。心里那片因过度劳累而变得荒芜的地方,像是被这场热汤面浸润过,悄悄长出了点柔软的东西。
“我以前……”陆时衍看着空了的保温桶,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是不是见过你?”
温野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连呼吸都顿了顿。他抬起头,看见陆时衍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
“你手臂上的纹身,”陆时衍指了指他的小臂——刚才温野递汤的时候,围裙的袖子滑了下来,露出了一小片纹身,是颗小小的太阳,线条很淡,“还有你说话的语气,总觉得有点熟悉,像是在哪见过。”他不是忘性大的人,只是这些年,童年的记忆被太多的书本、太多的病例、太多的抢救场景覆盖,像蒙了一层灰的旧照片,平时看不见,只有在某个特定的瞬间,才会隐约透出一点模糊的轮廓。
温野的心跳得飞快,耳朵都热了。他张了张嘴,想说“是我啊,陆时衍,我是小时候被你救过的那个温野”,话到了嘴边,却又轻轻咽了回去。
他笑了笑,故意扯开话题,伸手把他额前的碎发拨到一边,动作自然又轻柔:“可能是我这人长了张大众脸吧,好多人都说跟我见过面。你别想这些了,快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