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得彻底。厚重的云层被风卷走大半,只剩几缕轻薄的云絮挂在湛蓝的天上,阳光像被揉碎的金箔,透过云缝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映得水洼里波光粼粼。空气里满是泥土的腥气和青草的鲜灵,深吸一口,连肺腑里都透着清爽,昨夜的风雨像是从未造访过这座小城。
温野不到五点就醒了,窗外的天刚泛鱼肚白,巷子里还没传来人声。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没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走进厨房。不锈钢的操作台擦得锃亮,他先往面盆里舀了三斤高筋面粉,指尖捏了点盐撒进去——加盐能让面更筋道,这是他爸生前教他的诀窍。温水慢慢往面盆里倒,另一只手不停搅拌,直到面粉结成絮状,再俯身揉面,掌心抵着面团反复按压,力道均匀,没一会儿就把松散的面絮揉成了光滑的面团,盖上湿纱布醒着。
接着熬汤。砂锅里添上清水,放入提前焯过水的牛骨和牛腩,再丢进姜片、葱段和自家卤的香料包,开大火煮沸,撇去表面的浮沫,再转小火慢慢熬。汤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细泡,牛腩的香气渐渐漫出来,裹着香料的醇厚,飘满了整个小厨房。牛肉是凌晨三点新鲜送到的,还带着余温,温野把它切成薄薄的片,每一片都切得均匀,码在白瓷盘里,红嫩的肉色看着就让人有食欲;又洗了满满一筐青菜,绿油油的生菜和油麦菜分开放好,根部还沾着水珠;鸡蛋也在锅里煮好了十几个,捞出来过凉水,剥壳后个个圆润饱满,放在瓷碗里码得整整齐齐。
等面团醒好,天已经亮透了,巷子里传来了环卫工扫地的“沙沙”声,还有早点摊推车的轱辘声。温野把面团拿出来,放在撒了干粉的操作台上,用擀面杖擀成薄薄的面皮,再叠起来,用刀切成细细的面条,每一缕都粗细均匀,抖开时带着面粉的白,落在竹篾上,像铺了一层细雪。
七点半,“温记面馆”的卷闸门准时被拉开,“哗啦”一声,挂在门楣上的风铃“叮铃”响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在清晨的巷子里格外好听。第一个客人是附近工地的王大叔,穿着沾满灰尘的工装,熟门熟路地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嗓门洪亮:“小温,来碗牛肉面,多放辣!昨天雨大没吃上,今天可得补回来!”
“好嘞!王大叔您稍等,马上就好!”温野应得干脆,手脚麻利地抓了一把面条放进沸水锅里,用筷子轻轻拨散,防止粘连。等面条煮到八分熟,捞出来过一下凉水,再放进提前热好的汤碗里,舀上两大勺熬得奶白的牛骨汤,码上几片牛肉,抓一把青菜烫熟铺在旁边,再放上一个剥好的鸡蛋,最后撒上一把葱花和满满一勺辣椒油,红油浮在汤面上,香气瞬间就冲了出来。
他端着面送到王大叔桌上,王大叔拿起筷子就拌,嗦了一大口面,连声道:“还是你家这面地道!汤鲜,面筋道,比别家强多了!”温野笑着应了两句,又转身回到操作台后,迎接陆续进来的客人。
一上午忙忙碌碌,客人来了又走,有的是赶去上班的年轻人,点碗面狼吞虎咽几口就走;有的是遛弯的老人,慢悠悠地吃面,还跟温野唠两句家常。店里始终弥漫着热汤面的香气,混着客人的交谈声、筷子碰碗的清脆声,热闹又踏实。临近中午,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半,医院的午休时间快到了,温野特意把靠窗的那张桌子擦了又擦——那张桌子视野好,能看到巷口的梧桐树,阳光也能晒到,昨天陆时衍就坐的这儿。他又多煮了一份牛肉面,按照昨天的样子,多加了一个蛋,还额外烫了些青菜,小心翼翼地放在保温台上,生怕凉了。
他靠在操作台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挂钟,又往巷口的方向瞟一眼,估摸着时间,陆时衍应该快过来了。急诊科的医生忙,说不定又是刚忙完一台手术,肯定饿坏了,热乎的面才能暖身子。
果然,十二点刚过,店门被推开,风铃“叮铃”响了一声,陆时衍走了进来。今天他换了件白大褂,依旧熨烫得平整,没有一丝褶皱,只是眉宇间的疲惫似乎更重了些,眼下的青黑像被墨晕开,连眼神都比昨天黯淡了几分,脚步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沉。
“陆医生,来了?”温野立刻迎上去,脸上带着自然的笑,语气熟稔得像是认识了很久,没有半分生分。
陆时衍点点头,目光下意识地扫向靠窗的位置,径直走了过去,拉开椅子坐下。他自己也没察觉到,从昨天吃了第一碗牛肉面开始,这家藏在巷子里的小面馆,好像成了他午休时下意识的选择——不用想点什么,不用跟人客套,只要坐下,就能吃到一碗温度刚好的面。
“还是牛肉面?”温野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点单的小本子,却没真的动笔。
“嗯。”陆时衍的声音有些哑,他刚从一台连续四个小时的手术后下来,中途只喝了两口葡萄糖,连喘口气的时间都奢侈,此刻嗓子干得发紧。
没一会儿,那碗专属的牛肉面就端了上来。瓷碗里的汤还冒着热气,牛肉片铺得整齐,青菜翠绿,鸡蛋圆润,葱花撒在上面,看着就有食欲。陆时衍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放进嘴里,筋道的面条裹着鲜美的汤汁,温热的触感滑入喉咙,顺着食道往下走,连带着紧绷了四个小时的神经,似乎都舒缓了几分。
“昨天的伞,忘了还。”他咽下一口面,才想起这事,抬眼看向温野,声音里还带着点刚从忙碌中抽离的沙哑。
“没事,放您那儿吧。”温野摆摆手,转身从吧台里倒了杯温水递过去,杯壁还带着温热的温度,“看您累坏了,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别噎着。”
陆时衍接过水杯,指尖触碰到杯壁的温热时,愣了一下。他在急诊科待了八年,身边的人大多习惯用数据、病情和医嘱交流,哪怕是关心,也多带着“注意休息,避免过劳影响工作”的目的,像这样不带任何功利心、只想着让他润润嗓子的关心,反而让他有些不自在。他握着水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低声道了句“谢谢”,才抿了一口温水,暖意顺着喉咙散开,干渴的感觉缓解了不少。
温野没再多说,知道他累,不想打扰他吃面,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只是偶尔会趁端菜、收碗的间隙,偷偷看一眼那个安静吃面的身影。他看得仔细,陆时衍是真的累,握着筷子的手都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吃面的速度很慢,每一口都嚼得很认真,像是在积攒力气,眉头也轻轻皱着,哪怕在吃面时,也没完全松开。
等陆时衍吃完面,店里的客人已经少了些,大多是吃完面准备回单位的。他起身走到吧台前结账,掏出手机扫码的时候,温野忽然开口,语气很真诚,没有半分勉强:“陆医生,您要是不嫌弃,以后中午或者晚上下班,过来吃口热的?我给您留着面,不管多晚,随时来都有。”
陆时衍抬眼,刚好对上温野的目光。对方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清晨的阳光,干净又真诚,和他每天在医院面对的病痛、急救、生死离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一片嘈杂里的净土。
他习惯了按计划行事,生活里的每一步都有规律,突然被这样打破节奏,本该下意识地拒绝——他怕麻烦别人,也怕自己的忙碌打乱别人的生活。但看着温野脸上坦荡的笑容,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莫名变了模样:“会不会太麻烦?”
“不麻烦,顺手的事。”温野一听他没直接拒绝,笑得更开心了,眼睛弯成了月牙,“我这店本来就营业到挺晚,您什么时候来,我就什么时候给您煮面,不耽误事。”
陆时衍沉默了几秒,看着保温台上还冒着热气的汤,又看了看温野真诚的脸,轻轻点了点头:“好。”
就这一个“好”字,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温野的心湖,漾开了圈圈涟漪。
从那天起,陆时衍成了“温记面馆”最固定的常客。
他的时间不固定,有时是中午十二点准时到,匆匆吃一碗面,又赶在一点前回医院;有时是下午三四点,趁着手术间隙过来,喝碗汤垫垫肚子;更多的时候,是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披着夜色走进店里,点一碗汤面,慢慢地喝,像是在这碗面里找回力气。
不管陆时衍什么时候来,温野总能精准地在他推门、风铃响起的瞬间,转身从保温台或者沸水里端出一碗温度刚好的牛肉面——不多放辣,少放葱,多加一个蛋,这些细节他悄悄记在了心里。他从不多问,不问陆时衍刚做完什么手术,不问他累不累,只是在他吃完面后,递上一杯温水,偶尔会说一句“慢走,路上小心”。
偶尔,陆时衍会提前发个消息,就简单三个字“晚点到”,没有多余的话。温野看到消息,就会把煮好的面放在保温台上,自己搬个凳子坐在吧台后看书,灯光落在书页上,店里安安静静的,只等着那扇门被推开,风铃再次响起。
这天晚上十点多,巷子里的店铺大多已经关了门,只有“温记面馆”还亮着暖黄的灯。陆时衍才来,推开门的时候,风铃的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他脱了白大褂搭在手臂上,里面的白衬衫领口有些皱,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碘伏,头发也乱了些,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看着比平时更显疲惫。
“今天这碗,多放了点胡椒。”温野把面端到他面前,指了指碗里,语气自然地解释道,“刚才看您从巷口过来,脸色不太好,想着胡椒能驱驱寒,暖暖心口。”
陆时衍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汤喝下去,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走,穿过冰凉的食道,直抵胃里,瞬间驱散了从医院带出来的些许寒意,连带着紧绷的身体都松了些。他抬头看向温野,对方正坐在吧台后,借着头顶的暖光灯看一本旧书,书页有些卷边,显然是翻了很多次。灯光落在温野的侧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连平日里略显锋利的眉峰,都变得温顺起来。
“你好像……很了解我。”陆时衍忽然开口,声音比白天沉了些,带着点深夜特有的松弛。
温野抬起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眼神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陆医生是熟客嘛,来的次数多了,看久了就知道了。”他合上书,放在吧台边,“您每次累到极致的时候,吃面都会慢一点,眉头也会皱着,连汤都喝得比平时少。”
陆时衍没说话,低头继续吃面,心里却莫名一动。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手臂上还带着纹身的面馆老板,心思其实细得很,那些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小习惯,居然被温野记在了心里。
“对了,”温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手指轻轻敲了敲吧台,语气尽量显得随意,“陆医生,您小时候是不是在城南的实验小学读过书?”
陆时衍吃面的动作顿了一下,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城南实验小学,那是他八岁之前就读的学校,后来因为父亲工作调动,全家搬到了另一个城市,三年级就转走了,距今已经快二十年,是他记忆里很模糊的一段时光,大多是堆满书本的课桌和没完没了的作业,没什么特别的人和事。
“嗯。”他应了一声,放下筷子,有些疑惑地看向温野,“你怎么知道?”
温野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悄悄攥紧了吧台边的抹布,脸上却依旧保持着轻松的笑容,尽量不让人看出异样:“巧了嘛,我也是那所学校的,说不定我们还是校友呢,只是我比您小两届。”
陆时衍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对小学的同学和老师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几个模糊的名字,早就记不清具体的模样了。
“可能吧。”他没太在意,拿起筷子继续吃面,语气淡淡的,“我三年级就转走了,没待多久。”
“哦,这样啊。”温野点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眼底的光悄悄暗了暗,像被乌云遮住的太阳。
果然,他还是忘了。忘了当年那个在学校后巷被欺负、哭得满脸是泪的小男孩,忘了那个冲过来把他护在身后、替他赶走坏孩子的少年。
陆时衍吃完面,拿起放在旁边的白大褂搭在手臂上,走到吧台前结了账,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吧台后的那本旧书上,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温野,开口问道:“那本是什么书?”
温野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拿起书,晃了晃封面——封面上印着一个穿着红色拳击服的少年,背景是亮着灯的拳击台,边角已经有些磨损:“一本旧的拳击杂志,以前攒的,没事的时候翻一翻。”
陆时衍的目光从杂志封面移开,落在温野手臂上的纹身——那是一个简约的拳击手套图案,藏在小臂内侧,平时穿长袖看不到,只有卷袖子的时候才会露出来。他指了指那个纹身,问道:“你练过拳击?”
“嗯,练过几年。”温野笑了笑,语气很轻松,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以前年轻,脑子一热就去练了,还想着拿全国冠军呢,后来不小心伤了,没办法,就退役了。”他没说伤的是膝盖,没说当年为了练拳击吃了多少苦,更没说退役后那段日子,他有多迷茫无助。
陆时衍“哦”了一声,没再多问,他知道每个人都有不想提及的过去,没必要追根究底。他点了点头,说了句“走了”,就推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风铃的余音还没散,温野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些,慢慢垮了下来。他拿起那本旧杂志,指尖轻轻划过封面,上面印着的少年拳手,眉眼间还带着当年的意气风发,那是十八岁的他,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年。
他以为重逢是故事的开始,是他终于能把藏了十几年的秘密说出口的机会,却没料到,对方早就忘了故事的序章,忘了那个被他护在身后的小男孩,忘了当年那句“以后我罩着你”。
但没关系,温野坐在吧台后,看着窗外的月光,慢慢又笑了起来。
他可以慢慢等,等陆时衍某天路过某个地方,或者看到某样东西,突然就想起,曾经在城南实验小学的后巷,他救过一个小男孩,而那个小男孩,一直记着他,找了他很多年,最后在这家小面馆里,等到了他。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透过玻璃落在空荡的桌椅上,映得桌面亮堂堂的,仿佛在静静等待着什么——等待着某个深夜,风铃再次响起,等待着那个疲惫的身影推门而入,更等待着那段被遗忘的过往,重新被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