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夏日常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切割得支离破碎。前一秒还是烈阳炙烤着柏油路,蝉鸣裹着热浪往人衣领里钻,连窗沿的瓷砖都晒得发烫;下一秒乌云就像被谁掀翻的墨汁缸,顺着天际线疯狂漫涌,风卷着沙尘先撞乱街角的梧桐叶,紧接着豆大的雨珠便砸下来,把原本连贯的蝉鸣砸成零碎的片段,把路上结伴而行的人影切割成躲在公交站、商铺檐下的零散光斑。
雨势急得没章法,往往刚把晾晒的衣物淋透,刚让下班的人攥紧湿漉漉的公文包,天边又突然透出一道亮缝,雨丝骤然变细、中断,只留满地水洼倒映着半块蓝天,和被雨打蔫又勉强抬头的野草,连空气里的热意都没来得及退尽,就这么被暴雨拆成了“燥热—骤凉—余闷”的碎片,凑不成完整的夏日模样。
傍晚六点,市一院急诊科的灯光穿透雨帘,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一片惨白。雨丝被风扯得歪斜,灯光落在水洼里,碎成满街晃荡的光斑,连门口“急诊”的红色灯牌都裹着层朦胧的湿意。陆时衍摘下沾着消毒水味的口罩,揉了揉发酸的眉心,指腹蹭到眼底时,能摸到淡淡的紧绷感——那是连续熬着没合眼的痕迹。白大褂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皮肤在冷光下透着薄白,上面还残留着被抢救床栏杆硌出的红痕,几道浅印叠着,像没来得及褪去的工作印记。
连续三十六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让他眼底覆着一层淡淡的青黑,连眨眼睛都带着细微的酸胀。从凌晨三点的心梗抢救,到午后的多发伤急诊手术,再到刚才刚收尾的小儿高热惊厥,他的脚步就没真正慢下来过,白大褂口袋里的听诊器晃得发沉,衣角还沾着几滴没擦干净的生理盐水。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了两下,震感隔着布料传过来,带着几分急促。他腾出一只手摸出来,是科室护士站发来的新病例汇总,屏幕光映在他疲惫的眼底,他快速扫过“急性阑尾炎”“腹痛待查”几个关键词,指尖在湿冷的屏幕上敲出“已阅,后续按流程分诊”,发送成功的提示刚跳出来,他就把手机塞回口袋,脚步没停,径直走向医院后门。
那里有条窄巷,藏在急诊楼和住院部的夹角里,路面铺着老石板,雨天会积起浅浅的水,两侧挤着几家不起眼的小馆子,没有醒目的招牌,只靠熟客口口相传。对陆时衍来说,这儿是为数不多能避开同事关切的地方——不用听“陆主任又要去吃速食吗”,不用被劝着“再忙也得好好吃饭”,只需安安静静待一会儿,吃口热的,就够了。以往他常去巷尾的馄饨店,今天走得急,还没琢磨好要吃什么,雨就先来了。
刚走出医院大门,豆大的雨点就毫无预兆地砸下来,砸在头顶的遮雨棚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没等他反应过来,雨点就瞬间连成密不透风的雨幕,把窄巷口裹得严严实实。陆时衍下意识皱眉,指尖攥了攥白大褂的衣角——他记得早上出门时看了天气预报,明明写着“晴转多云,无雨”,急诊室的应急预案里写了应对突发病情的流程,却没教过“忘带伞”该怎么办。风裹着雨往他身上吹,冰凉的雨丝溅到小臂上,激得他打了个轻颤,身上的疲惫好像又重了几分。
雨势太急,他没法再往前走,只能下意识往最近的屋檐下退,后背抵着冰凉的砖墙,才稍稍避开了雨的冲刷。抬头时,视线越过雨帘,就看见头顶挂着一块褪色的木牌,红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浅木色,上面用毛笔写着“温记面馆”四个字,字体有些歪斜,却透着股烟火气。
门是虚掩着的,留着一道窄缝,里面的暖光顺着缝透出来,落在门口的水洼里,连带着雨丝都好像暖了些。紧接着,浓郁的牛肉汤香就顺着门缝飘了出来,混着刚煮好的面条香,还带着点八角、桂皮的辛香,裹着热气,一下子就驱散了雨天的湿冷,也压过了他身上残留的消毒水味。陆时衍盯着那道门缝看了两秒,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袖口——急诊科的消毒水味闻了太多年,从实习到现在,好像连呼吸里都带着股冷硬的药味,而这种裹着热气的烟火气,却意外地让人放松,像寒冬里的一杯热水,熨帖着紧绷的神经。他顿了顿,终于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他推开门,门上挂着的玻璃风铃被气流撞得叮当作响,清脆的声响裹着店里的暖光漫出来,刚好压过门外的雨声。
“欢迎光临!”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吧台后传来,带着点笑意,不似商场里刻意的热情,倒像邻里间随口的招呼。陆时衍抬眼望过去,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围裙的男人,正弯腰从立式消毒柜里拿瓷碗,围裙领口系得规整,下摆却沾着点点面粉,像是揉面时不小心蹭上的星子,反倒添了几分烟火气。
男人转过身,个子很高,站在不算宽敞的吧台后也显得舒展,肩膀宽阔却不笨重,手臂肌肉线条藏在布料下,顺着卷起的袖口露出来,流畅又结实。小臂上贴着一块有些褪色的纹身,是个简化的拳击手套图案,边缘磨得发浅,倒不像刻意张扬的装饰。他皮肤是晒出来的健康小麦色,衬得牙齿格外白,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堆起浅浅的纹路,连带着眼神都软下来,显得格外亲和,和陆时衍见惯了的、带着疲惫或焦灼的面孔截然不同。
“先生,要点什么?”温野把拿出来的瓷碗轻轻放在吧台案上,目光落在陆时衍身上,扫过他沾着雨渍的白大褂袖口,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熟悉感,像突然想起什么,却又很快被笑容掩盖,“今天雨大,天又凉,来碗热汤面暖暖身子?”
陆时衍的视线顺着他的手,扫过墙上贴着的价目表,白纸黑字写得简洁明了,没有花里胡哨的名目,只有牛肉面、青菜面、番茄鸡蛋面几样,价格也实在。他刚想开口问招牌面的辣度,就听见对方又笑着补了一句:“看您这穿着,像是刚从旁边医院下班?我们家招牌牛肉面最管饱,我给您加个蛋加份青菜?”
陆时衍微怔,指尖顿在身侧。他确实常来这窄巷找吃的,却从未踏进过这家“温记面馆”,对方怎么会知道他的习惯?
温野像是看穿了他眼底的疑惑,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笑着解释:“我这店开了快一年了,每天傍晚都能在窗边看见您从医院后门出来,穿着白大褂,走路总急匆匆的,像是随时要赶回去似的。”他伸手指了指靠窗的那张桌子,“您每次都走巷尾那条偏路,估计是喜欢清静,我这靠窗的位置,刚好能看见您走过去。”
观察得很细致。陆时衍心里掠过一丝暖意,连日的疲惫好像被这几句不经意的话冲散了些,他点点头,默认了这个提议:“可以。少辣,谢谢。”
“好嘞!少辣牛肉面,加蛋加青菜!”温野脆生生应了一声,转身掀起后厨的布帘,布帘晃动间,还能听见他随口哼起的小调,透着股自在劲儿。
厨房里很快传来烧水壶沸腾的“呜呜”声,接着是面条落入沸水的“哗啦”声,还有勺子碰撞铁锅的轻响,细碎却热闹,满是陆时衍许久没接触过的生活气息——不像急诊室里,只有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和器械碰撞的冷硬声响。陆时衍找了温野指过的靠窗位置坐下,窗外雨还没停,密集的雨点击打在玻璃上,晕开一片片小小的水痕,把外面的雨帘衬得更朦胧。他下意识摸出手机,指尖划过屏幕,习惯性地想点开科室群,看看急救预案有没有更新,可手指划了两下,目光落在窗外的雨景上,却鬼使神差地按了锁屏,把手机放回了口袋。
他仔细打量起这家小店,比想象中干净太多。木质的桌椅擦得锃亮,连桌腿缝隙都没见着油污,桌面铺着浅灰色的餐布,摆着小小的玻璃烟灰缸;墙角的置物架上摆着几盆绿萝,叶片上还挂着水珠,长势很好,鲜绿的颜色衬得店里更显温暖,和他印象中油腻腻、满是油烟味的小面馆完全不同。
没几分钟,后厨的布帘就被掀开,温野端着一碗面走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小碟腌萝卜。大碗里的汤色清亮,没有多余的油花,几片薄而均匀的牛肉片铺在劲道的手擀面上面,纹理清晰,旁边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蛋白边缘微微卷起,蛋黄没有破,旁边还堆着几筷鲜嫩的青菜,最后撒了点翠绿的葱花,热气裹着香气往上冒,一下子就漫到了鼻尖。
“您的少辣牛肉面,多加蛋多加青菜,趁热吃。”温野把面轻轻放在桌上,又递过一双用纸巾包好的筷子和一小包抽纸,指了指旁边的小碟,“这是我自己腌的萝卜,解腻,您要是不嫌弃就尝尝,不够再加面,不要钱。”
陆时衍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面,分量很足,卖相也好,连葱花都撒得均匀。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送进嘴里,面条劲道不粘牙,裹着醇厚的汤汁,带着牛肉的鲜香和葱花的清香,温度刚好,从舌尖一路暖到胃里,驱散了身上的湿冷。连续忙碌了三十六个小时,他要么啃面包,要么喝冷掉的粥,这还是第一顿正经的热饭。
温野没再上前打扰他,转身走回吧台后,从抽屉里拿出块干布,一边慢悠悠擦着倒扣的玻璃杯,一边时不时抬眼往陆时衍那边看一眼。目光很轻,像怕惊扰了对方难得的清静,只在看到陆时衍低头吃面的模样时,眼底会悄悄漫出点笑意——他其实早就认识陆时衍,或者说,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来没忘了陆时衍。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的夏天,天也像现在这样闷,放学路上的梧桐叶晒得打蔫。他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往家走,刚拐进那条没人的小巷,就被三个高年级的孩子堵了去路。有人扯他的书包带,有人指着他的鼻子笑,说他是没爸爸的野孩子,推推搡搡间,书包“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课本、作业本散了一地,封皮还被人踩了几个黑脚印。他攥紧拳头,指甲快嵌进掌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撑着没掉下来,正准备扑上去跟人拼命时,一个穿着干净蓝白校服的小男孩突然从巷口走了进来。
那男孩背着跟他差不多大的书包,个子不算高,站在三个高年级学生面前显得有些单薄,却脊背挺得笔直,像株迎着风的小树苗。他没躲没怕,只是皱着眉,冷冷地看着那几个欺负人的孩子,声音还带着点没褪去的童音,却格外坚定:“老师说,欺负同学要罚站,还要叫家长。”
那几个孩子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料到会有人半路出来多管闲事,又看这小男孩一脸严肃,眼神里没有半分怯意,不像是随口吓唬人的样子,互相递了个眼色,骂骂咧咧地踹了脚地上的课本,转身跑了。
温野当时还低着头,攥着的拳头没敢松开,只听见脚步声靠近,接着就看见一双穿着白球鞋的脚停在自己面前。他慢慢抬头,就见那个小男孩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帮他捡散在地上的课本,指尖白皙,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连作业本的边角都帮他捋平了。等把所有东西都塞回书包里,男孩才把书包递给他,温野憋了半天,只挤出一句“谢谢”,对方没应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背着自己的书包转身就走,背影依旧挺直,很快消失在巷口的阳光里。
后来他才从同学嘴里知道,那个帮他解围的男孩叫陆时衍,是隔壁班成绩最好的学生,上课总坐在第一排,安安静静地看书,不太跟人说话,却偏偏在他最狼狈的时候,站了出来。他原本想找机会再跟陆时衍说声谢谢,甚至攒了两天的零花钱,买了颗奶糖想送给他,可还没等找到机会,就听说陆时衍转学了,跟着家人去了市区更好的学校。从那以后,他们就断了联系,温野也以为,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见到那个救过他的小男孩了。
直到一年前,他用攒了几年的积蓄,在市一院后门开了这家温记面馆。开业的第一天傍晚,他正趴在窗边擦玻璃,就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从医院里走出来——依旧是挺直的背影,走路很快,肩膀比小时候宽了很多,周身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可那侧脸的轮廓、低头时皱眉的模样,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他盯着那个身影看了很久,直到对方走进巷尾,才敢确定:那就是陆时衍。
这一年里,他几乎每天都能看见陆时衍从店外走过,有时是早上,穿着白大褂匆匆赶去上班;有时是深夜,脚步虚浮,眼底带着化不开的疲惫。他好几次想上前跟对方打招呼,问问他是不是还记得当年的事,却又怕自己认错人,更怕陆时衍早就忘了那个被欺负得狼狈不堪的小男孩,最后都只是把话咽了回去,默默在心里记下:陆医生喜欢清静,下次他要是进来,就多给加份牛肉、加个蛋。
陆时衍吃得不算慢,没一会儿就把一碗面吃完了,连碗里的汤都喝了大半,只留下几片没来得及吃的葱花。胃里被热汤暖得烘烘的,连日紧绷的神经好像都松了些,连眼底的青黑都显得淡了点。他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白大褂,慢悠悠走到吧台前结账。
“一共十八块,牛肉面加蛋加青菜,算您便宜点。”温野把擦好的玻璃杯放进消毒柜,笑着抬头看他,没提当年的事,只像对待普通熟客一样自然。
陆时衍拿出手机,扫了吧台墙上的收款码,输入金额后确认支付,收起手机就准备推门离开。
“等等!”温野突然叫住他,指了指窗外依旧密集的雨帘,“外面雨还没停呢,而且看这架势,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歇。”他说着,弯腰从吧台底下拿出一把黑色的折叠伞,伞面崭新,伞柄上还缠着未拆的塑料膜,“我这有伞,您要是不嫌弃,先拿去用?总不能淋着雨回去。”
陆时衍顺着他的手指看向窗外,雨丝被风卷着往路边飘,路面的水洼已经积得很深,确实没有要停的意思。他向来不爱麻烦别人,哪怕自己多等半小时,也不愿欠人情,可今天连续熬了三十六个小时,实在没力气再在店里耗着,只想赶紧回家睡一觉。他顿了顿,还是接过了伞:“谢谢。下次来吃面的时候,一起还你。”
“不用这么客气,一把伞而已。”温野把伞往他手里又递了递,笑容依旧温和,“慢走啊陆医生,路上小心点,别摔着。”
陆时衍“嗯”了一声,没再多说,转身推开门,门上的风铃再次“叮铃叮铃”响起来,和雨声混在一起,格外清脆。他站在门口撑开伞,黑色的伞面挡住了漫天雨丝,他回头往店里看了一眼,刚好看见温野站在吧台后冲他挥手,接着便转身走进雨幕里,背影很快被雨雾裹住,消失在小巷的拐角处。
温野站在店门口,手里还攥着刚才擦杯子的干布,一直望着陆时衍离开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道黑色的伞影,才笑着转身回店。他走过去收拾陆时衍用过的碗,指尖碰到碗底时还是温的,更让他惊喜的是,碗底干干净净,连一点汤汁都没剩下,显然是吃得很满意。
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拿起抹布擦了擦桌上残留的水渍,心里悄悄盘算着:明天得去菜市场多挑点新鲜的黄牛肉,再备点土鸡蛋,万一陆医生再来,可不能让他不够吃。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地打在屋檐上,溅起小小的水花。铺前的屋檐下,风铃偶尔响两声,仿佛藏着一个只有雨声、风声知道的秘密——关于多年前的小巷解围,关于这一年的默默注视,还有温野没说出口的那句:陆医生,我终于又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