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冬天从不爱打招呼,前一日傍晚还剩着些残阳暖意,夜里就裹着风雪撞开了城。雪片起初是细碎的棉絮,后来越下越烈,成团成团往屋檐、树梢、路面上扑,洋洋洒洒闹了整夜。清晨五点,温野推开面馆后门时,冷风裹着雪沫子往衣领里钻,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抬眼望去——往日熟悉的青灰色砖墙、褐色的老树枝桠,连街角那盏总闪的路灯,都被裹上了一层厚得能埋住脚踝的白,整个世界静悄悄的,只剩脚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轻响。
温野没敢多耽搁,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厚棉袄,踩着积雪往面馆正门挪。雪水渗进鞋底,冻得脚心发僵,他每走一步都要先稳住重心,雪后路滑得很,前几日隔壁张大爷就摔了一跤,他可不能出事,面馆还等着开门呢。呼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被寒风揉碎了,消散在冷得发脆的空气里。终于摸到面馆的铜制门把手,冰凉的触感瞬间透过手套传过来,他咬着牙拧开门,门楣上挂着的风铃被灌进来的寒风撞得“叮当”响,清脆的声音在空荡的店里转了圈,才慢慢落定。
温野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节都有些僵硬,他先走到里间的煤炉旁,添了些煤块生起火,又烧了壶热水。等指尖渐渐有了暖意,他才系上围裙,从米缸里舀出面粉,倒进大瓷盆里。和面是个力气活,冷水一沾面粉,寒气又顺着胳膊往上爬,他却动作熟练,手腕用力揉着面团,直到面粉都成团,表面变得光滑,才盖上湿布醒着。这边刚忙完,那边水壶也开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他舀出热水倒进汤桶,再把提前焯好水的牛骨、牛肉放进去,又丢了几片姜、几颗八角,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慢熬——这锅汤要熬够两个时辰,汤头才会浓得泛白,喝着也暖。
没过多久,牛肉汤的香气就顺着锅盖缝钻了出来,带着牛肉的鲜和姜的暖,一点点驱散了店里的寒意。温野擦了擦额头的薄汗,抬头看了眼靠窗的那张桌子,特意拿抹布多擦了两遍——那是陆时衍常坐的位置,视野好,还能看见门口的路。他又从醒好的面团上揪下一块,擀成薄厚均匀的面条,丢进沸水里,煮好后捞出来,放进保温台的瓷碗里,再浇上两勺刚熬好的热汤,摆上几片切好的牛肉和青菜,特意留了双干净的筷子放在旁边。他记得陆时衍说过,今天医院有早会,肯定会提前出门,路过面馆时,正好能进来喝口热汤暖身子。
七点多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远处的天际线泛着一点淡青色,雪还没停,只是比夜里小了些。面馆的门又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陆时衍走了进来,风把他黑色羽绒服的衣角吹得翻起来,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雪花,一进门就化了,留下两点湿痕。他扫了眼店里,看见温野的瞬间,眼里的寒气一下子就散了,漾开一层软乎乎的暖意,像雪地里晒进了一缕阳光。
“这么早?”温野赶紧从煤炉旁端过一杯刚煮好的热姜茶,递到陆时衍手里,“刚沏的,放了点红糖,暖暖身子。”
陆时衍接过杯子,指尖触到温热的搪瓷杯壁,冻得发僵的手指舒服地蜷了蜷,连带着心里都热了些。他脱下围巾,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线,脸颊上还带着点冻出来的红,“早会临时提前了半小时,想着过来喝口汤再去。”他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雪下得太大,路口堵了会儿,不然还能再早来十分钟。”
“那快趁热吃,别凉了。”温野转身从保温台把留好的牛肉面端过来,又折返到汤桶旁,往碗里多加了两勺热汤,汤面泛起细小的油花,香气更浓了,“今天汤熬得格外久,比平时浓些,驱寒效果也好。”
陆时衍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拿起筷子,先喝了一口热汤。热汤滑过喉咙,带着暖意一路落到胃里,又慢慢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冻得发僵的脚尖都渐渐有了知觉。他抬眼看向吧台后,温野正低头擦着杯子,手里拿着块白抹布,一点点擦着杯壁,鼻尖被锅里冒出来的热气熏得红红的,像只缩在暖炉旁的小团子,温顺又可爱。
“中午我可能过不去了。”陆时衍咽下一口面条,开口说道,声音里带着点歉意,“刚才在来的路上,接到科里的电话,下午有个紧急会诊,估计要忙到晚上才能走。”
“没事,你忙你的,别惦记面馆。”温野抬起头,冲他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我中午给你把汤留着,你什么时候忙完了什么时候过来,我等你。”
陆时衍心里一暖,像被热汤熨过似的,他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叮嘱,“别等太晚,要是我回来得实在晚,你就早点关店,路上滑,别出事。”
“知道啦,陆主任。”温野故意打趣他,手里的抹布还在杯子上擦着,眼里却满是笑意,“你比我妈还唠叨,我都多大了,还能照顾不好自己?”
陆时衍没反驳,只是低笑了两声,加快速度把面吃完,又喝了半杯姜茶,才起身准备去医院。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又走回温野面前,伸出手,轻轻替他理了理额前垂下来的碎发——指尖刚从外面进来,还带着点微凉的温度,触到温野的额头时,温野忍不住缩了一下。
“外面冷,你别总往外跑,要是缺什么东西,给我打电话。”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点不放心的叮嘱。
“嗯,我知道了。”温野点点头,看着陆时衍推开店门,走进外面的风雪里。黑色的身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格外显眼,走了几步,陆时衍还回头看了他一眼,冲他挥了挥手,才转身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融入了那片白里。温野站在门口,直到看不见陆时衍的身影,才轻轻关上门,心里忽然泛起一阵牵挂——不知道他路上会不会再堵车,早会会不会顺利。
雪一下就是一整天,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到了中午,路面上的雪又厚了些,连行人都少了很多。面馆的生意不算好,大多是附近扫雪的环卫工人,还有几个加班到中午的上班族,进来搓着手喊一声“要碗热汤面”,喝完面、喝完汤,又裹紧衣服冲进风雪里。温野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时不时摸出手机看一眼,屏幕干干净净的,没有新消息,也没有未接来电。他知道陆时衍在忙,会诊、看病人,肯定没时间看手机,所以没敢给他发消息打扰,可心里却忍不住惦记,总想着他有没有顾上吃饭,有没有喝口热水。
傍晚时分,雪势终于渐小了,可天色却暗得早,四点多的时候,外面就已经灰蒙蒙的了。温野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是个年轻的上班族,临走时还跟他说“老板,你家汤真暖”,他笑着应了,转身准备收拾东西,把桌子擦干净,再把剩下的汤倒进保温桶里。就在这时,手机忽然响了,屏幕上跳着“急诊科小陈”的名字,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接起电话。
“温老板,你现在有空吗?”小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背景里隐约能听到仪器“滴答滴答”的声音,还有人说话的嘈杂声。
“有空,怎么了?是不是陆时衍出事了?”温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地上,声音都有些发颤——陆时衍在急诊科,平时总接触紧急情况,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不是陆主任,你别担心!”小陈赶紧解释,声音又急又快,“是我们科的李护士,刚才出去扫门口的雪,不小心踩滑摔了,脚踝肿得厉害,陆主任正在给她处理呢。但是今天科里病人多,人手不够,我这边忙着给病人换药,走不开,想麻烦你能不能送点热水和吃的过来?大家从早上忙到现在,都没顾上吃饭……”
“我马上到!”温野没等小陈说完,就挂了电话,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围裙擦了擦手,快步冲进后厨。他先把保温桶里剩下的牛肉汤倒进大锅里,开大火加热,又赶紧舀出面粉,擀面条、煮面条,还在平底锅里倒了点油,煎了十几个荷包蛋——都是陆时衍爱吃的,也是科里其他人能垫肚子的。等面条煮好,他把面条、牛肉、荷包蛋分别装进两个大保温桶里,再把热汤浇进去,盖紧盖子。又翻出店里剩下的暖宝宝,还有早上没喝完的姜茶,都装进一个大袋子里,生怕漏了什么。
锁好面馆门,温野提着两个沉甸甸的保温桶,肩上还挎着装暖宝宝和姜茶的袋子,往医院跑。雪后路还是滑,他好几次脚下一滑,差点摔倒,都赶紧伸手扶住旁边的墙,稳住身子后又接着跑,丝毫不敢放慢脚步。寒风灌进领口,冻得他脸颊生疼,耳朵也麻了,可他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到医院,看看陆时衍是不是还好,是不是真的没顾上吃饭。
等他冲进医院急诊科的大门时,走廊里一片忙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来来往往,手里拿着病历本或者器械,脚步声、说话声、仪器的滴答声混在一起,格外嘈杂。小陈正推着治疗车往前走,看见他,眼睛一下子亮了,赶紧跑过来,“温老板,你可来了!再不来,大家都要饿晕了!”
“陆时衍呢?他没事吧?”温野喘着气问,胸口剧烈起伏着,目光在走廊里急切地扫视,就想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在处置室呢,给李护士处理脚踝呢,没什么事。”小陈接过他手里的一个保温桶,又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房间,“我先把吃的分给大家,你直接过去找他就行。”
温野点点头,没敢多耽搁,提着剩下的保温桶和袋子,快步走向处置室。处置室的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他轻轻推开一点,怕打扰到里面的人。透过门缝,他看见陆时衍正半蹲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小推车,上面摆着碘伏、纱布之类的东西,他手里拿着棉签,正小心翼翼地给李护士擦着脚踝,动作轻柔又专注,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神情,只露出紧抿的唇线。
“忍着点,等会儿缠纱布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疼。”他的声音比平时更温和些,带着安抚的力量,李护士点点头,原本皱着的眉也渐渐松开了些。
温野站在门口,看着陆时衍忙碌的身影,心里的焦虑一下子就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平时在医院里,陆时衍总是冷静又理性,说话做事都干脆利落,很少有人能看到他这样温柔细致的一面——会耐心地安抚病人,会小心翼翼地处理伤口,连动作都怕弄疼对方。
似乎察觉到门口的动静,陆时衍抬起头,视线正好落在温野身上,他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就漾开了温柔的笑意,连眼底的疲惫都淡了些。
“你怎么来了?”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轻声问道。
“小陈给我打电话,说你们从早上忙到现在都没吃饭,就给你送点吃的过来。”温野轻轻推开门走进来,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又把保温桶放在推车旁,“汤还热着,你等会儿吃点。”
这时,陆时衍也正好给李护士缠完纱布,他站起身,帮李护士把裤腿放下来,又叮嘱了两句注意事项。李护士看着他们俩,眼里露出了然的笑意,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谢谢陆主任,也谢谢温老板特意送吃的过来。那我先出去了,不打扰你们了。”
李护士走后,处置室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只有保温桶里偶尔飘出来的香气。陆时衍活动了一下蹲得发麻的腿,走到温野面前,伸出手,轻轻拂去他肩上沾着的雪花——刚才跑过来的时候,又落了点雪在身上,已经化了些,把衣服都打湿了。
“外面雪还大吗?跑过来的时候冷不冷?”他的指尖触到温野湿冷的衣服,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不大了,一点都不冷。”温野摇摇头,抬头看着陆时衍,眼里满是心疼——他的眼底有淡淡的青黑,肯定是早上起得早,又忙了一整天,没休息好,“你忙完了吗?快吃点东西吧,汤再放就凉了。”
陆时衍看着他冻得发红的鼻尖和耳朵,心里又暖又疼,他伸手把温野揽进怀里,用自己还带着体温的白大褂裹住他,“让你别等我,也别过来,怎么还是不听话,跑这么远。”
“我担心你啊。”温野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脸颊贴着他的胸口,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小陈说你们没吃饭,我就怕你又像上次一样,忙起来就忘了吃饭,回头又胃疼。”
陆时衍低笑出声,笑声从胸腔里传出来,带着暖意,他收紧手臂,把温野抱得更紧些,又在他发顶轻轻亲了一下,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嗯,知道了,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以后不会再忘了吃饭,也不会让你这么跑过来了。”
温野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又靠了靠,脸颊贴着陆时衍温热的白大褂,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一点熟悉的雪松气息,让他紧绷了一下午的心彻底松了下来。他甚至悄悄往陆时衍怀里缩了缩,把冻得发僵的手也塞进对方的羽绒服口袋里,指尖触到陆时衍温热的掌心,瞬间就被裹住了,暖意一点点顺着指尖往上爬。
窗外的雪已经完全停了,连风都歇了声,天地间静得能听见远处偶尔传来的救护车鸣笛声,却很快又被夜色吞没。一轮明月挂在墨蓝色的天上,像块洗得透亮的玉,清辉洒下来,给外面的雪地镀上了一层银白,连光秃秃的树枝都沾着月光,显得格外温柔。月光透过处置室的玻璃窗,绕过窗棂的缝隙,轻轻落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在地面上投下一道交叠的影子,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惊扰。
放在旁边桌上的保温桶还冒着细细的热气,桶盖没盖严,一缕缕白气往上飘,碰到微凉的空气,又慢慢散开。浓郁的牛肉汤香气顺着热气漫出来,带着牛肉的鲜、姜的暖,还有一点点面条的麦香,一点点填满了小小的处置室。这香气裹着医院里特有的、淡淡的消毒水味,本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味道,此刻却格外相融,没有半分违和,反而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就像他们两个人,一个守着烟火气的面馆,一个站在忙碌的急诊科,却总能在彼此的世界里找到契合的温度。
其实雪天里的牵挂,从来都不需要太多言语,不用刻意说“我想你”,也不用反复道“我担心你”,那些藏在细节里的心意,早就把牵挂说透了。就像温野清晨特意留的那碗热汤,提前熬久了汤头,还多放了两片牛肉,就怕陆时衍喝不暖;像陆时衍临走时的叮嘱,明明自己要赶早会,却还特意回头替他理额前的碎发,怕他冻着;像温野接到电话后,冒着滑摔的风险,提着沉甸甸的保温桶往医院跑,心里只想着“他没吃饭”;像陆时衍此刻的拥抱,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用体温裹着他,指尖轻轻揉着他冻红的耳朵,把心疼都藏在动作里。
这些细碎的小事,没有多轰轰烈烈,却像冬日里的暖阳,像碗里冒着热气的汤,简单,却足够熨帖人心,足够温暖彼此的心房,让这个本该寒冷刺骨的雪天,都变得格外温柔,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