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的急诊科依旧是连轴转的节奏,半点没沾到“年后清闲”的边,反倒比年前更忙了几分。流感季正赶上返工潮,南来北往的人挤在车站、地铁里,病毒也跟着扩散开来。急诊诊室的门就没关过,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患者们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有的一手捂口鼻咳嗽,一手还攥着车票和病历本;有的抱着发低烧的孩子,小孩脸蛋烧得通红,哭哭啼啼地喊“难受”,大人急得额头冒汗,只能一遍遍拍着孩子的背安抚。
诊室里,大人的喘息声、小孩的哭闹声、护士核对信息的声音,再混着监护仪“滴滴答答”的提示音,从清晨天没亮透就开始喧闹,像一锅沸腾的水,一直持续到深夜,连半点安静的间隙都没有。更别说最近总下雨雪,路面结了薄冰,车祸患者接二连三被送进来,有的断了骨,有的擦破了皮,疼得直喊;再加上老人开春容易突发心脑血管急症,往往一来就是“血压骤降”“意识模糊”的紧急情况,急诊大厅顶部的红灯几乎就没暗过,像一颗悬着的警示灯,提醒着所有人“不能停”。
陆时衍几乎是以院为家,值班室那张折叠床,比家里的大床还让他熟悉。床板硬得硌腰,铺着的薄被早就吸了潮气,却成了他唯一能歇脚的地方。有时刚脱下白大褂躺下去,眼睛还没完全闭上,桌上的急诊电话就“叮铃铃”地响起来,那边传来护士急促的声音:“陆主任,有个急性心梗患者,马上到!”他就得立刻爬起来,胡乱把白大褂套在身上,连鞋都来不及系好,就往抢救室跑。往往忙完一轮,天就亮了,折叠床还保持着他躺下时的样子,连被子都没来得及叠。
他身上那件白大褂,早就没了刚从衣柜里拿出来时的整洁。袖口沾着淡淡的碘伏痕迹,是昨天给患者处理伤口时蹭到的,洗了两次都没洗干净;衣摆处还蹭了点患者家属不小心洒的温水,留下一圈浅浅的印子;口袋边缘甚至还挂着一根细小的棉线,是给小孩检查时,被孩子的衣服勾到的。小陈好几次提醒他换件干净的,他都摆摆手说“先凑活穿,忙完再说”,结果“忙完”就到了第二天,白大褂依旧穿在身上,成了他最“贴身”的装备。
白大褂口袋里,常年备着的三支笔换得更勤了。黑色笔用来写病历、开处方,笔尖磨得圆润,写出来的字却依旧工整;蓝色笔专门标注患者的检查结果,哪项指标偏高,哪项需要复查,都用蓝色圈出来,一目了然;红色笔则最关键,专门圈出待办事项,笔帽上的漆被他反复摩挲得掉了色,露出里面银色的金属壳,有时写着写着笔就没了墨,他只能随手从护士站的笔筒里抓一支补上,旧笔的笔芯换了一根又一根,笔杆却还攥在手里,总觉得熟悉的手感能让他在忙乱的节奏里,多一分稳稳的底气。
白大褂内侧的小口袋里,还揣着一本巴掌大的笔记本,是温野去年给他买的,封面是浅灰色的,如今已经被磨得发毛,边角都卷了起来。里面记满了患者的信息,密密麻麻的字占满了每一页:3床张大爷,冠心病史,下午两点复查心电图,记得提醒家属陪同;5床李阿姨,急性阑尾炎,家属还没签手术同意书,晚上下班前要再沟通,讲清手术风险;走廊加床的小男孩,三岁,病毒性流感,退烧药每隔四小时吃一次,记着提醒护士按时喂药……红色笔圈出的待办事项层层叠叠,有的刚用横线划掉,旁边就立刻补上新的,字迹从早上的工整清秀,到深夜渐渐变得潦草,却依旧清晰可辨,每一笔都透着医生的严谨,半点不敢马虎。
连他从前用来“续命”的速溶咖啡,喝的间隙都被压缩到了极致。以前再忙,他还能站在护士站,趁着等检查报告的两分钟,冲一杯热咖啡,指尖捏着温热的杯壁,抿两口暖暖胃,也算偷得片刻清闲;现在却常常是把咖啡粉倒进杯子里,刚拿起热水壶要加水,急诊推床就“轱辘轱辘”地从走廊里进来,护士一边跑一边喊:“陆主任,有个车祸患者,头部外伤,血压不稳!”他只能随手把杯子往桌角一放,连壶盖都顾不上盖,转身就跟着推床往抢救室冲。
等抢救结束,患者的生命体征稳定下来,他再回到护士站时,杯子里的咖啡粉早就吸了空气里的潮气,结成了一块块小疙瘩。他拿起凉透的水倒进去,搅拌半天都搅不开,喝着又苦又涩,还带着没化开的粉渣,却顾不上挑,仰头几口灌下去,又抓起桌上的病历本,往病房走。有时杯子里的咖啡放了大半天,他都忘了喝,直到深夜下班时收拾东西,才发现桌角的杯子里,还沉着一层没化开的咖啡渣,水早就凉透了。
温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每天晚上面馆打烊后,都会多熬一份浓稠的牛骨汤——骨头是早上特意去菜市场挑的筒骨,泡了两个小时去血水,再用小火慢熬三个小时,汤头熬得泛白,还会放几片生姜和红枣,驱寒又补身体。熬好后装在保温桶里,裹上两层厚毛巾,骑着小电驴往医院送。有时运气好,能赶上陆时衍喘口气的空当,看着他坐在护士站,几口喝完汤,温野心里就踏实;有时来晚了,陆时衍又去抢救患者了,他就把汤交给小陈,反复叮嘱:“等陆主任忙完,一定让他趁热喝,别放凉了,凉了喝了伤胃。”
这天深夜,快十二点了,温野送完汤,本来准备离开,路过陆时衍的办公室时,见门虚掩着,里面还亮着暖黄的灯,门缝里透出一点安静的光。他脚步顿了顿,心里想着“说不定他还在忙”,就轻轻推开门,想看看陆时衍是不是还没吃饭,没敢用力,怕打扰到他。
办公室里很安静,没有外面的喧闹,只有陆时衍敲击键盘的“哒哒”声,节奏均匀,却透着几分疲惫。他正对着电脑屏幕看电子病历,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琢磨治疗方案,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清瘦,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是连日熬夜留下的痕迹。白大褂随意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的浅蓝色衬衫,领口的扣子松开了一颗,袖口也卷到了小臂,衬衫上还带着点淡淡的消毒水味,却依旧干净。
温野没出声,悄悄走过去,把刚才在护士站泡好的热茶放在桌角——茶是温野特意带来的熟普洱,养胃,还能提神,他怕陆时衍喝咖啡伤胃,就换成了茶。目光扫过桌面时,忽然被一本翻开的纸质病历本吸引了,就放在电脑旁边,页角还夹着一支红色的笔。
那是陆时衍常用的病历本,封面是医院统一的绿色,已经有些磨损,边角都磨白了,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患者的病情分析、检查结果和治疗方案,严谨得如同教科书,连标点符号都没出错。但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却没写字,反倒画着一个简单的简笔画——一个穿着围裙的小人,脑袋圆圆的,眼睛画成了两个小黑点,正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勺子,像是在搅锅里的东西,旁边还画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面,碗沿歪歪扭扭地画了个笑脸,甚至还在“热气”旁边画了两个小圆圈,显得格外可爱。
画得算不上好,线条甚至有些笨拙,有的地方还画歪了,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暖意,一眼就能看出来,画的是温野在面馆煮面的样子。
温野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轻轻拂过那幅画,触到纸页的温度,眼眶忽然有点发热。他能想象出陆时衍在某个疲惫的深夜,比如凌晨两三点,忙完一波患者,坐在办公室里,没力气再写病历,就拿起笔,凭着记忆一点点画出这个画面的样子——那个平时连画直线都画不直,还总被他调侃“没艺术细胞”的人,居然会偷偷画下他的样子,藏在严谨的病历本里。
“喜欢?”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带着点刚从工作里抽离的沙哑。温野吓了一跳,手里的指尖猛地缩回来,猛地转过身,看见陆时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正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眼里带着点促狭的笑意,连刚才蹙着的眉头都舒展开了。
“没…没有。”温野的脸颊瞬间红了,像被灯光烤过似的,慌忙移开视线,假装去看桌上的热茶,“我就是随便看看,看你病历本写得整齐……”话越说越没底气,声音也越来越小。
陆时衍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拿起那本病历本,翻到最后一页,看着那幅画,嘴角忍不住弯了弯,语气里带着点自嘲:“画得不好,比例都不对,让你见笑了。”
“没有不好看。”温野立刻小声反驳,眼睛却忍不住又瞟向那幅画,看着那个穿围裙的小人,心里暖融融的,“很可爱,比我画的还好看。”
陆时衍低笑出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划过他柔软的发梢:“那天中午你在面馆对账,我路过的时候,看见你在账本空白处画小人,觉得挺有意思,就学着画了一个。”
温野想起自己确实有这个习惯,每次对账累了,就会在账本的空白处画些小画——有时是陆时衍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病历本的样子;有时是两人在雪地里牵手的剪影;还有时是面馆里冒着热气的汤锅,他以为自己画得隐蔽,没想到被陆时衍看见了,还记在了心里,甚至学着画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画的?”温野抬头看着他,眼里满是好奇。
“上次值夜班,凌晨四点多,有点困,就随手画了。”陆时衍合上病历本,轻轻放在桌上,指尖还在封面蹭了蹭,“想着忙得累了,抬头看到这个,就像看到你在身边一样,能提神,也能安心。”
简单的一句话,却像一颗温热的石子,投入温野心湖,漾开一圈圈温暖的涟漪。他看着眼前的人,这个永远把情绪藏在冷静外表下,面对患者时沉稳可靠,却很少说软话的男人,原来也会用这样笨拙又真诚的方式,悄悄表达着自己的牵挂,把他藏在最日常的细节里。
“陆时衍,”温野忽然踮起脚尖,双手轻轻抓住陆时衍的衣角,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像偷食的小兽,碰了一下就立刻想缩回来,脸颊红得能滴出血来,“那我以后多画点,贴在你办公室里,让你随时都能看到,就不用自己画了。”
陆时衍愣了一下,随即低笑出声,伸手揽住他的腰,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低头加深了这个吻。办公室里的空气渐渐升温,键盘的敲击声早已停了,窗外偶尔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却丝毫没有打破这份静谧的温柔,反倒让这份贴近显得格外珍贵。
“别贴办公室。”一吻结束,陆时衍抵着他的额头,呼吸里带着普洱的淡香,声音带着点沙哑的温柔,“贴家里,我们家里。”
“好啊。”温野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眼底的光比桌上的灯光还要亮,“等忙完这阵子流感季,我们去看看房子吧?找个离医院和面馆都近的地方,不用太大,装修成你喜欢的简约样子,再给你装个大书桌,让你在家也能看书。”
“好。”陆时衍用力点头,握紧他的手,指尖扣着他的指缝,“都听你的,你喜欢就好。”
其实他对房子的大小、装修风格没什么要求,只要身边有温野在,每天能吃到一碗温热的牛肉面,累了能靠在温野身边歇会儿,哪里都是家,哪里都比值班室的折叠床更温暖。
那天晚上,温野没立刻回面馆,就搬了张椅子坐在陆时衍旁边,看着他处理剩下的电子病历。陆时衍偶尔会抬头看他一眼,目光相遇时,两人都不用说话,只是会心一笑,仿佛就能从对方眼里汲取到继续忙碌的力量。温野有时会伸手,悄悄给陆时衍递颗糖,有时会帮他把凉了的茶换成热的,安安静静的,却格外踏实。
凌晨一点多,陆时衍终于忙完了。他合上电脑,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咔”声。走到温野身边时,见他趴在桌上睡着了,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嘴里还轻轻念叨着“汤别凉了”。
陆时衍心里一软,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白大褂,轻轻披在温野身上,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蝴蝶。他低头看着温野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嘴角还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大概是梦到了开心的事。
他想起那本病历本上的简笔画,又想起温野账本上那些偷偷画下的、属于他们的小剪影,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会让人变得如此“不理性”——会在严谨到不能出错的病历本上,画下笨拙的小人;会在连喝口水都要挤时间的忙碌里,惦记着一碗热汤;会在无数个疲惫到想放弃的深夜里,因为对方的一句“我等你”,就重新打起精神。
这些藏在细节里的温柔,不像玫瑰那样耀眼,却像温野熬的骨汤,看似平淡,却在日复一日的惦记和守护里,熬出了最醇厚、最长久的滋味,暖了胃,也暖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