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霜坐在梳妆台前,指尖反复摩挲着琴弦上的雕花。
这架紫檀木古琴是母亲柳氏年轻时的嫁妆,琴身泛着温润的光泽,琴弦却绷得有些紧,像她此刻悬着的心。
“小姐,真要学啊?”青禾端着茶水进来,见她对着古琴发愣,忍不住劝道,
“您前几日骑马摔了腿还没好利索,这弹琴要久坐,万一累着了可怎么好?再说了,顾大人他……他也未必爱听这个啊。”
沈寒霜抬头,眼底的光却没暗下去。前几日在顾府外,她听见幕僚与顾清澜说话,提了句“大人闲暇时喜听琴,尤爱《平沙落雁》”。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送点心被退回,拦轿被冷待,或许是她选的路不对,顾清澜那样清雅的人,该用清雅的方式去靠近。
“他爱听就好。”她指尖轻轻拨了下琴弦,“叮”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散开,
“娘说过,古琴能静心,我学着也没坏处。再说了,总不能一直像之前那样莽撞,惹他烦。”
从那天起,沈寒霜就把自己关在了侯府的暖阁里。
请来的琴师是京中有名的苏先生,性子温和,却也严苛。
第一日学识谱,那些弯弯曲曲的音符像天书,沈寒霜看得眼晕;第二日练指法,指尖被琴弦勒出红痕,一碰就疼,夜里睡觉只能侧着身;
第三日学《平沙落雁》的开篇,她总也抓不住节奏,苏先生摇头说“气韵太急,少了几分悠远”,她便反复练,直到指尖磨出薄茧。
青禾看着心疼,偷偷在她指尖裹了绢布,却被她摘了:“这样弹不出真音,顾大人听了会觉得不诚。”
话里的执拗,像极了她在边关练骑射时,哪怕摔得满身泥,也要把箭射进靶心的模样。
练了半月,沈寒霜终于能完整弹完《平沙落雁》。
那天她特意换上月白色的襦裙,她记得顾清澜总穿这个颜色,衬得人清雅。
又让青禾梳了个简单的双环髻,只簪了支珍珠簪子,镜子里的姑娘少了几分往日的英气,多了些江南女子的温婉,可眼底的期待,还是藏不住。
“去顾府附近的‘听松茶肆’。”沈寒霜抱着古琴,坐上马车时,指尖还在无意识地模拟按弦的动作,
“我打听好了,顾大人今日会去那边与漕运官员议事,待他路过时,我弹给他听。”
马车停在茶肆后院,沈寒霜抱着古琴走上二楼雅间。
雅间临窗,正对着顾府到茶肆的必经之路,楼下是熙熙攘攘的街道,叫卖声,马蹄声混在一起,却掩不住她心跳的声音。
她将古琴放在窗前的案几上,调了调琴弦,深吸一口气,等顾清澜路过。
一等就是一个时辰。阳光从东边移到南边,街上的行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沈寒霜的指尖渐渐有些发凉,却依旧挺直脊背坐着,目光紧紧盯着街角。
“小姐,要不先喝口茶暖暖身子?”青禾递过茶杯,“顾大人会不会今天不来了?”
“会来的。”沈寒霜接过茶杯,却没喝,“他向来守时,定是在路上耽搁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楼下传来一阵马蹄声。沈寒霜猛地抬头,只见街角处,一队人马缓缓走来,为首的那匹白马上,正是顾清澜。
他依旧穿着玄色披风,身姿挺拔,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愈发清冷,连骑马的姿态都透着一股一丝不苟的规整。
沈寒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指尖按住琴弦,深吸一口气,指尖轻拨,《平沙落雁》的旋律便顺着敞开的窗户飘了出去。
起初的音符有些生涩,带着几分紧张,可弹到后来,她渐渐放松下来。
脑海里想着边关的落日,归巢的大雁,想着她第一次在宫宴上见到顾清澜的模样,琴声里便多了几分悠远与真挚。
楼下的喧闹仿佛都静了下来,只剩下琴弦的颤动,和她越来越快的心跳。
她看见顾清澜的马慢了下来,心里不由得一喜,他听见了,他一定听见了。
可下一秒,她就看见顾清澜侧过头,对身边的属官说了句什么。距离太远,她听不清具体的话,却能看到属官脸上露出的附和神色,以及顾清澜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冷淡。
然后,顾清澜的马便加快了脚步,径直从茶肆楼下走过,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朝窗户的方向看一眼。
那一瞬间,沈寒霜的指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力道失控,“嘣”的一声脆响,琴弦断了。
断弦的余震顺着指尖传到心口,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怔怔地看着顾清澜远去的背影,直到那队人马消失在街角,才缓缓收回目光。琴弦断口处的丝线散开,像她此刻支离破碎的期待。
“小姐……”青禾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胳膊,“您别难过,顾大人他可能……可能没听清楚。”
沈寒霜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碰了碰断弦。
指尖传来尖锐的疼,比之前练琴磨出的茧子更疼,比骑马摔破的伤口更疼。
她忽然想起刚才顾清澜对属官说话的模样,想起前几日家丁退回兵书时说的“大人说此物无用”,想起她日日送点心却从未得到的一句回应。
难道她做的这一切,在他眼里,都只是无用的打扰吗?
她以为的清雅方式,以为的靠近,原来也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
楼下的喧闹声再次涌进雅间,那些叫卖声,说笑声,此刻都像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她缓缓站起身,抱着古琴,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们回去。”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马车行驶在回侯府的路上,沈寒霜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睛。
断弦的古琴放在身边,琴身的温润触感,此刻却像是带着寒意,一点点侵蚀着她的心。
她想起在边关时,父亲教她射箭,说“箭要对准靶心,人要认准方向”。
她一直以为,顾清澜就是她的靶心,是她要认准的方向,可现在她才发现,她的箭,连靠近靶心的机会都没有。
回到侯府,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将断了弦的古琴放在角落里,用布盖了起来。
青禾送来的晚饭,她也没动,只是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
夜色渐深,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沈寒霜想起宫宴上的那轮明月,想起顾清澜清冷的眉眼,心里忽然生出几分茫然,她追逐的,到底是那轮皎洁的明月,还是她自己想象中的幻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柳氏。
柳氏端着一碗热汤走进来,放在桌上,坐在她身边,轻声说:“我都听说了。”
沈寒霜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娘,我是不是很傻?”
柳氏抚摸着她的头发,语气温柔却坚定:“不傻。喜欢一个人,为他付出,从来都不傻。
只是寒霜,你要记得,好的感情,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追逐,而是两个人的靠近。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在跑,而他连停都不愿意停,那这条路,或许就不值得你继续走下去了。”
沈寒霜靠在柳氏怀里,眼眶终于忍不住红了。这些日子的委屈,失落,不甘,在母亲温柔的话语里,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微微颤抖着,将心里的难受一点点释放出来。
柳氏没有再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她小时候受了委屈时那样。
夜色渐浓,月光依旧皎洁。沈寒霜知道,母亲的话是对的,可她心里的那点执念,却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她想起顾清澜清冷的眉眼,想起她练琴时的期待,想起断弦时的疼痛,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既难受,又不甘。
或许,她还想再试一次。
第二天清晨,沈寒霜依旧早早地醒了。她走到角落,掀开盖在古琴上的布,看着那根断弦,深吸一口气。
“青禾,去请苏先生再来一趟。”她转身,眼底的失落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倔强,“告诉苏先生,我要学新的曲子,还要换一根更好的琴弦。”
她还是不想放弃。哪怕这条路很难,哪怕顾清澜依旧冷淡,她还是想再试一次。就像在边关时,遇到再难打的仗,她也不会轻易认输。
只是这一次,她心里多了几分清醒,她追逐的或许是明月,但她不能因为追逐明月,而忘了自己本身的光芒。
苏先生很快就来了,带来了新的琴弦,也带来了新的曲子。
沈寒霜依旧每天在暖阁里练琴,指尖的茧子越来越厚,琴声也越来越熟练。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只想着弹给顾清澜听,而是想着弹给自己听,弹给那些支持她的人听。
她不知道,她的这份坚持,会不会有结果。但她知道,她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就放弃自己认定的事。
而此刻的顾府书房里,顾清澜正看着漕运的公文,身边的属官忽然提起:“大人,昨日在听松茶肆楼下,好像有人在弹《平沙落雁》,您还记得吗?”
顾清澜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随即又恢复了冷淡:“未曾留意。”
说完,他便继续低头看公文,仿佛昨日茶肆楼下的琴声,真的只是他不曾留意的过眼云烟。
只是那支笔在纸上停留了片刻,终究还是落下,却在公文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墨点,像是某种被刻意忽略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