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翟英一直在将军府的书房看书,案上的兵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她还是觉得有些不过瘾,字里行间的兵法谋略此刻都成了模糊的影子,怎么也看不进去。
她索性放下书看向窗外,心里空落落的。
前几年镇守边关,除了打仗就是操练士兵研究军情,条件艰苦但倒是也充实,可闲下来,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便又缠了上来。
“实在是无趣的很。”翟英低声说,起身推开门。晨风带着草木清香涌了进来,稍稍驱赶了一些沉闷。
梧桐此时走了过来:“小姐,靖王殿下刚遣墨书过来传话,说想把厨房的李管事讨过去。”
翟英有些纳闷,听着梧桐接着说:“殿下说,李管事擅长做桂花糕,府中正缺此等手艺,若小姐能割爱,原讨来补个缺。”
翟英挑挑眉,这李管事是南宫昭派来的盯着将军府的细作,藏在后厨这么多年,前几日才被她揪出来,正愁没个妥当处置,要是南宫奕不提,她差点把这件事忘掉。
“前几日喝茶我刚说完这件事,他今日就来要人了,倒是贴心。不过一个细作,南宫奕也敢往王府里领?”
“殿下说,”梧桐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陛下得知您知道李管事的事之后,就把李管事的家人们放走了,现如今,李管事的一家人殿下都已经接进了京中安置,断了她的后路,留着做厨子,反倒省心。”
翟英笑了,南宫奕的心思总是这样,看似随口一提,实则早就把前后路都铺好了。
“让墨书把人领走吧,只是往后王府里的点心,他可得常送到将军府。”
梧桐笑着应了,转身要走,又被翟英叫住,“吩咐别人去就行,你陪我去军营武练场看看。”
翟英说着,脚步早已率先迈出去了。
刚走到校场的大门,就见几个士兵正围着一个木桩切磋,拳打脚踢间虎虎生风,丝毫没住意翟英的到来。
翟英兴致勃勃,看的手痒,也想上前凑个热闹,她的副将赵惊鸿不苟言笑地提着长枪走了过来,叫停了士兵,带着大家双手抱拳,行拱手礼。
“参见将军!”
“都起来吧。”翟英笑着,用拳头轻锤赵惊鸿,“什么时候你这么客套了,都不像你了。”
不苟言笑的赵惊鸿彻底装不住了,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翟英笑了出来:“哈哈哈,将军可算舍得出来了,再不来,属下这胳膊都快生锈了。”
翟英去武器架拿了一支长枪:“少贫嘴,反手枪学会了吗?别到时候被我三招两招撂倒,又哭着喊着求饶。”
赵惊鸿哼了声:“将军也别太得意,属下时刻不敢懈怠,今天保管让您刮目相看。”
他说话间拉开架势,枪尖斜挑,“今儿就让您瞧瞧,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就你?”翟英挑眉,拿着枪的手腕一翻,枪尖亮的晃眼,“当年是谁被我按在泥里,哭着说再也不跟女子比枪的?”
赵惊鸿小脸一红,挠了挠头,随即又梗起脖子:“此一时彼一时,再说了,那时候是我让着您,怕把您打疼了。”
“呸。”翟英笑骂,提枪直刺,“看招!”
兵器相击的脆响立刻炸开,赵惊鸿的枪法带着边关的悍劲儿,枪尖直指面门,翟英侧身躲避,自己的枪身在赵惊鸿的枪尖上一磕,借力旋身。
这是她惯用的巧劲儿,看似退让,实则已经封住对方的退路。
胶着之时,她的眼角余光瞥见士兵中多出了一道人影。南宫奕一身常服,目光落在她握枪的手上,目光微蹙。
翟英没再管他,专注于一招一式之间,她心念微动,故意卖了一个破绽,让赵惊鸿的枪尖来到距离肩膀寸许处。
赵惊鸿果然急进,她却突然沉腕,顺着他的枪身滑下,打在了赵惊鸿的肘弯。赵惊鸿吃痛,枪杆一歪。
“将军还是这么……”赵惊鸿急忙挡住,打算进攻,可还没把话说完,旁边突然传来声音:“点到为止吧。”
翟英回头,此时她正打的高兴,被打断心中有些不太开心。只见南宫奕正向她走来:“婚事将近,伤了碰了都不好交代,切磋罢了,不必较真。”
见过靖王殿下后,赵惊鸿笑道:“还是殿下细心,属下鲁莽了。”
看着南宫奕关切的眼神和赵惊鸿的笑容,翟英心里被打断切磋的不悦悄悄的散了,反倒有种说不清的滋味漫上来。
翟英多年从军,刀光剑影滚过来,从来是“将军”而非“女子”。已经很久没有人,在她挥舞长枪之时,最先想到的不是输赢,而是她会不会受伤。
“惊鸿的这点能耐,还伤不了我。”翟英扯扯嘴角,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
南宫奕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递给翟英:“擦擦汗,一会儿风吹到就不好了。”
翟英低头擦汗时,见他靴子上沾着校场的泥,想来已经站了很久,方才被打断的不愉快此时彻底消失了。
她侧头扬声问南宫奕:“我府里那个李管事,在王府可还安分?说起来,她做的酸梅汤也好喝,你回去可以让她做给你喝。”
南宫奕语气里带点笑意:“好啊,我看是你想喝了吧,过一会儿我回去给你取。”
被看穿了心思,翟英也没不好意思:“不必麻烦王爷,让底下人带来就好,何必劳你费心?”
南宫奕却摇头:“你的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翟英没想到南宫奕会这么说,她抬眸,见他说的认真,没有推辞。
曲生将暗卫传回的字条呈给南宫昭的时候,手微微发颤。
南宫昭看着这张薄薄的纸,上面记载着校场的片段:“靖王阻翟将军切磋,言婚事将近恐有闪失。翟将军初微露愠色,旋即释然,笑言‘多虑’。”
他看着“微露愠色”四个字,紧紧的皱着眉头。这丫头,打小比武输了要哭着再比三回,沙盘推演落了下风,能熬好几夜复盘推演。
她从不退让,一直都是实打实的较量。
南宫昭突然松开了眉头,嘴角竟满开点极淡的笑。
曲生原本心惊胆战,以为看到南宫奕和翟将军在一起,南宫昭肯定会不开心,结果看到自家陛下居然笑了出来,后背硬生生出了一层冷汗。
这不对吧。
曲生心里暗暗想着。
南宫昭对身边曲生的反应毫不知情,他此时心底很松快。
南宫奕的那点体贴,的确容易让姑娘留恋,但是却不合翟英的性子。她此刻或许被那点体贴暖了心,但是日子长了呢?
当她舞枪时总有人在旁边念叨“小心伤着”,当她论兵时被一句“别太较真”堵回来……
他太懂她了,她不喜欢这样。
南宫奕此刻已经从校场回到了王府,正在书房临帖。墨书捧着封好的一罐酸梅汤,悄步而入。
笔走龙蛇之间,南宫奕并未抬头,随口问道:“那个王管事的家人,可都安置好了?”
墨书愣了一下,低头恭敬的回禀:“是,李管事一家都已经安置妥当了。”
南宫奕“嗯”了一声,笔锋未停,专注于一个难以写好的字。直到写完那个字,他才满意的放下笔。
他拿起旁边的湿帕子擦擦手:“姓李吗?算了,不重要。”
他接过那罐酸梅汤就要往将军府走去,步履轻快。
“奕哥哥!”一个娇俏的身影跳出来拦住了南宫奕的去路,正是韶华郡主。她笑靥如花,目光落在罐子上,“奕哥哥这是去哪?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好东西?大老远就看到你笑的那么开心。”
南宫奕下意识将罐子往怀里护了护:“本王要给翟将军的。”
韶华眼底闪过一丝嫉妒,但是笑容更甜了,竟直接上手拉他的衣袖:“我前几天就念叨着想喝呢,正好我也渴了,给我也尝尝嘛。”
就在她拉扯的瞬间,那罐子“哐当”摔在了地上,殷红的酸梅汤溅了一地。
空气瞬间凝固。
韶华一时也有些吓住了,慌忙道:“哎呀,都怪我笨手笨脚的,奕哥哥,这可是你特意给翟将军的,都被我打碎了。”
南宫奕看着满地的狼藉,眉头几不可察的蹙了下:“无妨,洒了再做便是,仔细脚下。”
“翟将军要是知道我弄洒了酸梅汤,肯定会生我的气了,要不……奕哥哥,我跟你一起去赔罪吧,就说是我不小心,让她别怨你。”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颤着,像一只受惊的雀儿,余光却紧紧的盯着南宫奕的神色。
她方才也看清楚了,那盛酸梅汤的罐子是上好的紫砂罐,他定是花了心思的,洒了也好,总好过送到了翟英的手里。
南宫奕唤来下人收拾残局,语气平淡:“不必了,本王再让人让人重新熬一罐便是。郡主若是没事,早些回府吧,天热。”
说罢转身就走,没再看她一眼。
韶华看着南宫奕毫不留恋的背影,心里发堵。两次见面观察,看来南宫奕是真的喜欢翟英。
“翟英……”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
她倒要瞧瞧,这翟英究竟是哪里好,凭什么一个常年舞刀弄枪的武将,可以轻易夺走属于她的东西。
她理了理鬓发,眼底的那点委屈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点亮晶晶的执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