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英又拿起一块糕,这次咬的慢了一些。
南宫奕对她好,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小时候爬树摔断腿,还是他背着她跑了许久找到了大夫。
五年前上战场,他也是塞给了她一个护身符,说“我等你回来吃桂花糕”。他的好像暖阳一样绵长。只是她满心满眼都是那玉镯,忽略了很多其他的东西。
昨夜宫中的争执犹在耳边,七年情谊只是生意像一根刺扎在心里。
披甲征战这些年,她以为自己早已练就刀枪不入的筋骨,却没想到在最在意的人面前,还是被刺伤。
吃着这糕点,心里的那点因昨夜而生的寒凉,被这口甜慢慢焐得松动了些。
或许不应该总盯着那道刺眼的光,她看向窗外的石榴树,零星的果子挂在枝头,倒比满树繁华时更让人记挂。
她慢悠悠的走到书案前,一下一下的敲打着案沿,良久,指尖落在了纸上,却没有立刻写字,指腹摩挲信纸上的纹路,一遍一遍,借此丈量心中那道让人松动的坎。
“圣旨既下,不是儿戏。”翟英自言自语。威远将军的头衔压在肩上,不是说卸就能卸的,翟家世代忠良的头衔悬在头上,更容不得半点差池。她若抗旨,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整个翟家军将士的安危。
这圣旨下的妙,能安抚满朝武将之心,展现皇恩浩荡,使得君臣一心。
她是将军,先是朝廷的将,再是翟家的女儿。个人的那点心思,在圣旨面前,在江山面前,算得了什么。
该放下的,总要放下,大好年华,何必局限一处!翟英深吸一口气,蘸了蘸墨,笔尖沉稳的落在纸上。
梧桐接过信时,忍不住低声问:“小姐?您这是想通了?”
翟英闻言抬眼,眼周带着宿醉的粉红,眸子却清明的很。
她放下毛笔,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宫里的事,我是很痛,可如你所说,痛完了,日子还得过。”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
“我翟英披甲上阵时,在尸山血海里趟过,眼里是家国天下,心中是麾下亡魂,区区一个男人,也配让我寻死觅活?”
事到如今,也只能感叹昔年肝胆相照处,自是一场交易分明。思及此,翟英又拿起了毛笔。
“铁甲曾碾千山雪,醉醒何因一怅然?莫道情伤深似海,刀锋自可断尘缘。”
梧桐念出翟英写的话,眼神亮了起来。
是了,这才是真正的翟英,夏国威远大将军。
翟英回头,又灌了一口醒酒汤。
“你且去送信,他定会来。”说罢将空碗往案上一放,发出清脆的声响。
南宫奕回到王府,把自己关在书房待了半响。他摸着那赐婚的圣旨,回想他接旨时跪下去的瞬间,都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只听清了翟英为靖王妃那一句,其他的都没有听清。
他知道翟英和南宫昭之间的事,他以为自己不会有结果了,如果能当作兄长陪伴在翟英身边,他也心甘情愿了,毕竟翟英开心,他就开心。
但是没想到,他付出的那些好,居然有了结果。
可如今,“赐婚”二字像是结了冰,将军府竹帘后的玄色身影,和翟英伏在案上浑然不知道模样,在他眼前反复交织。
接旨时的欢喜有多么真切,此刻心里的痛就有多么锋利。
原来他盼着的,从来不是那盖着玉玺的圣旨,而是翟英心甘情愿的点头。
怨不得旁人,是他高兴的早了。
他信她磊落,信她与南宫昭之间是陈年的情谊,可是如今的圣旨是真的,他的身份也是真的。他只是一个被钦点的,却连醉酒时都只能站在外面的未婚夫。
心像是被什么堵着,他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要是真不愿意……”南宫奕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喃喃,“那这婚,不结也好。”
话一出口,心口的那点堵竟也松快了一些。她那样的性子,如此醉酒,怕是真的不情愿,那这道圣旨就是枷锁。
南宫奕自嘲的笑了:“左右,她过得顺心,比什么都强。”
至于那点藏在心底的不痛快,抵不过她的眉眼舒展。
他正对着圣旨想如何让南宫昭收回旨意,墨书匆匆的进来了,手里举着一封信,说是将军府的梧桐刚送来的。
南宫奕展开信笺,上面是翟英的亲笔。
她的字很好辨认,不似闺阁女儿的娟秀,笔锋带着剑拔弩张的劲儿,墨色浓淡间,尽是挥戈跃马的筋骨,一眼望去,好似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页时,隐在墨迹里的金戈相击。
“桂花糕甚佳,谢殿下。”
心口的闷一下子被捅破了,呼地一下散开了,两个多月未见,思念再也按耐不住。
“去,备车,去找英妹妹!”他忽然起身,声音带着轻快,“再带点本王从兖州带回来的茉莉龙豪,英妹妹喜欢这个。”
墨书应声退下,南宫奕看着翟英的字迹,抬手按了按眉心。
因这一句话而起的欢喜,来的实在没有道理,甚至带着点自己都能察觉到的卑微。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一句“甚佳”,便抵得过那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堵。
多好啊,她肯吃他亲手做的桂花糕,还肯特意写信夸他,这就够了。
至于别的,就像是鸟儿,飞的再高总有落下来的时候,急什么呢?
当南宫奕来到翟英面前时,翟英正在院子的摇椅上看《机关解》,打算抽空改进一下那只机关鸢。
抬头看到南宫奕身影时吃了一惊,他来的比翟英预想的提前了好久。
“你来得竟这样快?”翟英放下书站了起来,带他来到亭子里喝茶。
南宫奕亲手给翟英泡了壶茉莉龙豪。翟英看着他的动作:“多谢殿下,其实,我今天是有事要和你说。”
南宫奕正在替她倒茶,闻言动作不停:“你说。”
“陛下的旨意你我都接了,殿下知道我的心,可是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既然定了亲,我像和殿下试一试,日子是过出来的,好坏总得走一步看一步,你若觉得……”
“我觉得好。”他打断翟英,端着茶杯的手稳了稳,才递到她面前,“英妹妹,能跟你试一试,是我的福气。”
“不要打断我。”翟英的语气比刚才更沉一些,“我说要试试,不是随口胡说。你待我好,我都记着,也愿意拿出真心来对待你。”
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只是,人心这东西,由不得人强逼。我不敢说日后定会如何,或许相除的久了,爱由心生,但是也或许……”
翟英望着南宫奕,眼睛里没有一点闪躲:“我不想骗你,也不想你抱着太高的期望,到最后落得失望。殿下,你若是觉得这样太委屈,现在……”
“不委屈。”南宫昭再次打断翟英的话,没等她说完,就轻轻摇摇头,嘴角还带着淡淡地笑意,“英妹妹,我认识你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的性子?你肯往前迈一步,对我来说,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落发:“日子长着呢,急什么?便是到最后,只做会兄妹,我也认。”
翟英望着他眼里的赤诚,觉得喉咙有点紧,她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清甜带着点苦涩,像极了此刻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境。
“多谢殿下。”翟英低声道,声音带着松动,“那就慢慢来吧。”
石榴叶被风吹的沙沙响,南宫奕望着她喝茶的模样,觉得这样就很好。至少她肯坐在她对面,肯对他说些掏心窝的话,比起从前那些隔着身份、藏着试探的旧日子,已经是难得的敞亮了。
南宫奕刚离开将军府,就见巷口停着辆银顶马车,车帘掀开时,浅蓝色的裙裾扫过脚踏凳。
“奕哥哥!”韶华郡主提着裙子迎上来,环佩叮当,“我在你府上等了你半日光景,原来你跑到这儿来了。”
她眼波流转,不经意间闻到了茉莉龙豪的味道,嘴角微微一撇。
又来这里喝茶了。
韶华郡主手里攥着一方她前几日绣的并蒂莲帕子,原想送给南宫奕,此刻却不敢拿出来了。
“奕哥哥,回来不先回府歇息,倒是先惦记着别人。”她声音娇嗔,眼尾瞄着将军府紧闭的朱门,“再说,翟将军现如今是奕哥哥的未婚妻,往后有的是机会来,急在这一时半会做什么?”
南宫奕没接话,虽依旧一副温润的表情,可远不如在翟英面前那么温暖,他说道:“郡主若是有事,改日到府上说吧,本王还有事要处理。”
韶华望着南宫奕明显的躲避,一时红了眼,眼底带着藏不住的委屈。环佩之声轻响,像极了小时候跟在他身后时,赶不上他步伐的细碎动静。
后来他离京,去了很远的地方学本事。她却只能在原地数花开花落,听着旁人说他如何厉害,如何沉稳。
她心里盼着他回来,可是回来的时候他果然变了,他们之间就像是隔了一层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