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音殿的白玉阶下,数百盏琉璃灯从檐角垂到地面。阶前的水池里浮着数十盏莲花灯。
殿内梁上悬着九盏斗大的走马灯,绘着“嫦娥奔月”和“玉兔捣药”的纹样,灯影流转时,连梁柱上的盘龙浮雕都像是要活过来,磷甲间闪着光。
近侍们提着食盒往来穿梭,今天的案上银盘里,多了一碟月光饼,饼皮上嵌着青红丝攒成的玉兔。
中秋夜宴正酣,赴宴的夫人小姐们鬓边都簪着新折的桂花。
翟英此时正盯着月光饼发怔,回想曾经父亲支起小炉烤的麦饼,饼上抹着一层蜂蜜,甜甜的。
如今中秋仍过,但是炉没了,人也没了。
身边的谈笑声像潮水般涌来,那些家长里短的热闹,衬得她越发的孤冷。
原来满殿繁华,原是别人的月圆,和她没什么相干。
韶华郡主捧着酒杯起身,鬓边金步摇随动作轻晃,映得她笑眼弯弯:“今岁中秋,宫里歌舞虽妙,却总觉少了点新意。”
她目光一转,落在席间身着常服的翟英身上,语气越发娇俏:“翟将军常年在边关,想来骑射剑术都是一绝。不如就请将军舞段剑助兴?也好让我们这些深闺女子,开开眼界,瞧瞧边关的英气是什么模样。”
话音刚落,席间便有细碎的议论声。谁都知道,武将在宴上舞剑原是常事,可韶华特意点出“深闺女子”“开开眼界”,又将“剑术”与“歌舞”并提,那点把人往“助兴伶人”里归类的意思,便露了出来。
翟英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抬眼时正撞上韶华眼底那抹藏不住的挑衅。
关于这位郡主,梧桐已经和她讲过了,韶华郡主喜欢靖王殿下是京城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得知今日宴席两人可能遇见,不少人都打算在暗地里看笑话。
答应,则辱没了将军威仪,拒绝,则容易扣上“不识大体”的帽子。
她回过神来,眼底翻涌的怅然收敛于心,将要说话,身旁的南宫奕却先开了口,声音温润:“郡主若想观舞,不妨自己下场,若真要瞧剑法,改日本王陪她在演武场练几套,再请郡主去看,如何?”
韶华脸上的笑僵了僵,目光扫过翟英坦然的神色,心里那点不甘却更烈了。
翟英端着茶盏的手指轻轻一顿,茶沫在水面颤了颤,复又归于平静。她看向韶华,正撞见韶华郡主脸上那点未褪的悻悻,倒觉得像看了场没意思的戏,连嘴角都懒得起弧度。
而御座之上,南宫昭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玉扳指,目光似落在阶下,眼角的余光却将这幕收得真切。
他沉稳开口:“舞剑杀伐之气过重,中秋夜宴当以和为贵。”
南宫昭转向韶华,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说道:“不过,朕倒是记得,翟将军曾作《边塞策论》,字字恳切,可见心思细润。”
殿内静了静,南宫昭继续说:“可惜啊,韶华你年幼未曾在父母跟前多受教。韶华久居京城,不如读一读这策论,方知将士不易,边关之重,也好知些进退,懂些分寸。”
这话听着没说什么,可“未曾在父母跟前多受教”“知些进退”几个字,让韶华脸上的血色霎时褪了大半,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颤,却只能笑着屈膝:“谢殿下教诲,臣女记下了。”
直起身时,她的脸上已经重新堆起柔婉的笑,眼底的光芒沉沉地坠去。
是啊,她八岁就没了爹娘,在郡王府大院里看人脸色长大,若不多为自己打算,她早就被那些旁支亲戚啃的骨头都不剩了。
异姓世袭郡王,不入宗室玉碟,无皇室血脉,她除了有一个虚名郡主之位,其他什么都没有。
南宫奕是她唯一的念想,是她费了多少心思才敢靠近的光,好不容易能忘见点暖意,凭什么要让她“知进退”。
她望着翟英端坐的样子,又看了一眼她身边始终温和的南宫奕,难堪化成了更执拗的念头。
同样是孤女,她想要的,就得攥紧了,哪怕被人说急功近利,哪怕被斥责不懂规矩,总好过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落到别人的手里。
殿外的风卷着桂香闯进来,吹得走马灯转得快了些,灯影在南宫昭龙袍的十二章纹上晃过,像极了他此刻心里那点波澜不惊。
他想着刚刚南宫奕为翟英挡掉麻烦时的自然,忽然想起幼时,这个弟弟总爱跟着翟英身后,那时的护短,倒和此刻有几分像,一时有些不悦。
“都尝尝这月光饼,”南宫昭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的丝竹声都低了半分,“御膳房新做的,馅里掺了牛乳,比往年甜些。”
近侍们忙上前,银刀切开月光饼时,露出里面雪白的馅,混着青红丝的艳色,在灯下发亮。南宫昭看着翟英被分到一块,看着她用银叉挑起一小块送入口中,嘴角终于牵起点极淡的笑意。
宴席散时,月华已铺满长街。
翟英走出宫门,刚转身就被韶华郡主拦住了。
“翟将军留步。”韶华屏退随从,“本郡主有话想单独问你。”
翟英停下脚步,挑眉回应:“郡主殿下请讲。”
“翟将军,我知道你与陛下、奕哥哥自小一同长大,那份情分非旁人可比。”韶华声音带着恳切,“旁人眼里圣旨如山,可对于你而言,若你真不愿,陛下念着旧情,奕哥哥再替你说话,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你真的不能推了这门婚事吗?”
翟英看着她眼里的执着,忽然想起边关雪夜里,那些死死扒着缰绳不肯放的伤兵。她垂下眼,声音温和:“郡主殿下该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臣只是个普通武将官员,君无戏言,臣有何本事能让皇帝收回旨意呢?”
“可是你根本不爱奕哥哥,我看得出来,你看向奕哥哥的眼神里没有爱!你也不知道应该喜欢什么。你就算嫁过去,也不会快乐。”韶华提高了声音,金玲乱颤。
“郡主错了。”翟英没有因为她的态度而生气,反而更加心平气和的解释道:“我翟家世代戎边,守社稷江山。陛下赐婚,是恩宠,更是托付。”
她的目光落到远处的角楼:“百姓之家,婚事是私事,可是如今臣身处大将军的位置,就不能把婚事当成私事,怎能‘因公废私’?”
夜露凝重,翟英的声音不高,却像是石头,她看着韶华发白的脸:“殿下的心意,臣明白,可是有些东西,不能想得太简单。”
“臣告退。”
说罢翟英转身离去,韶华望着翟英的背影,掌心被指甲硌出红痕。她原想好好说,是翟英自己不识抬举。
梧桐走过来接翟英上了马车,梧桐把狐狸皮的毛毯盖在翟英的腿上保暖,然后气鼓鼓地哼了声:“韶华郡主也太不像话了!推了婚事?说得倒轻巧!”
翟英拢了拢毛毯,轻轻叹了口气:“她也没什么坏心,就是太年轻了。”
“哪又怎么了?就可以胡来了吗?”梧桐不服气,“仗着自己郡主的身份,就觉得自己和靖王殿下很般配吗?”
“梧桐。”翟英打断她,声音轻柔了些,“她身世和我差不多,孤女在郡主府里过日子,也不容易。你再不可说些不尊重的话了。”
看着车窗外的满月,翟英接着说:“她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要拼尽全力去争,以为只要够执着,就能得偿所愿。”
梧桐愣了愣,没有再说话。
宴席的余温还缠在宫中,南宫奕刚要追赶翟英的步伐就被曲生拦住了去路。“靖王殿下,陛下在御书房等着呢,说是有要事相商。”
他心里微动,转身跟着往回走,这个时辰传召,恐怕不是小事。
御书房的烛火比迎音殿的亮的更纯粹,南宫昭正对着一副舆图出神,见他进来,指着图上一处朱笔圈出的地方:“青州以南的黑风岭,近来不太平。”
南宫奕凑近一看,那处山高林密,正是南北商路的必经之地。
“是山匪?”
“何止是山匪。”南宫昭敲了敲舆图,“地方官奏报,说是聚集了近千人,不单劫商队,连官府的粮车都敢动,来路怕是不简单。”
“臣弟明日就启程。”南宫奕躬身应道。
南宫昭却摆了摆手:“你别急着应,翟英刚从边关回来,熟悉军务,性子又稳。让她带一队亲兵去,她对于这些,比我们两个都要有经验。”
南宫奕皱眉:“英妹妹刚回来没多久,而且,那里地势险峻,山匪凶悍……”
“正因如此,才该让她去。”南宫昭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她是翟家的女儿,是朝廷的将军,不是需要藏在羽翼下的较弱女子,你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
“再说,她手里的虎符,总不能以后只能在演武场亮出来,黑风岭这谭水,让她趟一趟,也好让有些人看一看,翟将军的沙场经验,朝中没几个人能及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