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仪态端庄的女官缓缓步入,正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陆尚宫。
她目光平静,仿佛没看见剑拔弩张的王录事和一干吏役,径直走向谢昭。
王录事看对方身上的女官服,怕是品级不低,脸色微变,方才的气焰不由自主地矮了三分。
陆尚宫对谢昭道:“谢娘子,太后命您抄录的祈福经文,今日该呈入宫中了,娘娘可还等着呢。”
她说着,极快地朝谢昭眨了下眼。
谢昭心领神会,立刻蹙起眉,露出一副极为难又委屈的模样,声音都软了几分:“回陆尚宫的话,怕是还得再等些时辰了。”
目光“怯生生”地瞟向一旁的王录事:“这位王录事说我这书肆刊印邪书,要立刻查封刻坊,我这心绪不宁,手也发抖,实在无法静心为太后抄经啊。”
陆尚宫闻言,脸上那点温和瞬间收敛,缓缓转过身,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到王录事身上,像是遇到了什么极大的难题:“王录事,这可如何是好?”
“太后娘娘礼佛心诚,专指了谢娘子这份清净心思和一手好字来抄经祈福。您今日这般动静......”
她略一停顿,仿佛真心实意地替他着想,又像是轻描淡写地抛出最重的威胁:
“若是误了太后娘娘的事,我这差事办砸了倒没什么,只是娘娘若问起缘由......唉,不如您稍后随我一同回玉华宫,亲自向太后解释一番今日这‘邪书’的详情?也免得娘娘怪罪,您看如何?”
王录事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去玉华宫?跟太后解释他怎么为难一个替她抄经的娘子?还说她刻邪书?他有几个胆子?!
他脸上血色尽褪,连连摆手后退,“误会!都是误会!是在下唐突了!谢娘子,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再不敢多看陆尚宫一眼,带着手下灰溜溜地夺门而出,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
眼见这麻烦被如此轻描淡写地解决,谢昭心下稍安,却也不敢怠慢。
她忙转入内室,捧出早已誊抄妥当的经文,恭敬地递给陆尚宫:“今日多谢尚宫为我解围,否则真不知要如何收场。这是太后娘娘要的经文,已经备好了。
说罢,旁边的刘掌事立刻机灵地奉上一张早已备好的银票,笑容满面:“一点心意,请尚宫吃茶。”
陆尚宫目光扫过那银票,并未伸手去接,反而轻轻推了回去,脸上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浅笑:“谢娘子的心意,我心领了。但这茶钱,我可是万万不敢收的。”
她稍稍压低了声音:“我在太后身边伺候,娘娘虽深居简出,却独独惦记着娘子的经文,每日都要问上一两句您的近况。为您说句话,不过是本分,怎敢再受您的谢仪?”
这话听着客气,却让谢昭心中微微一凛。
陆尚宫这是在点明:太后的关注本身就是最大的护身符,而这份隆恩,远非银钱能够衡量,更不是她一个女官能私下收受的。
谢昭心中疑云丛生。这份恩宠来得突兀又莫名,让她总觉得像踩在云里,虚实难辨。
想不明白,索性将念头暂搁一旁。
贵人之事莫测,眼下还有更紧要的麻烦需得解决。
她转向刘掌事,低声吩咐:“今日之事绝非偶然。派人盯紧墨香阁的王掌柜,他近日见什么人,做什么事,都细细报与我知。”
刘掌事立刻颔首:“东家放心,小人明白。”
他深知此次是被人背后捅了刀子,神色间多了几分郑重。
安排完此事,谢昭心中并未轻松。
经此一闹,她越发觉得这书肆根基尚浅,仅靠一本风靡的话本,终究如同无根浮萍,经不起风雨。
若要书肆长远兴盛,就不能只倚仗市井趣谈。印佛经,售科考经义,这才是能扎下根、立得稳的正经路子。
明日大慈恩寺有一场盛事,要将已故法慧禅师珍藏的一批佛经古籍拿出来唱卖。
法慧禅师不仅是德高望重的大德高僧,其书法与鉴赏功力在文人墨客间亦是极负盛名。他的藏书,必定非同凡响。
这真是一场及时雨!谢昭心中已有了决断。这大慈恩寺,她是非去不可了。
唱卖人站在大慈恩寺高台上,手持一件袈裟,高唱道:“已故法慧禅师绣金袈裟一件,起沽五十两!”
众人纷纷叫价:“六十两!”、“一百两!”
谢昭等得有些心焦,她对这类器物并无兴趣,今日的目标,唯有一物,那便是《西域求法秘录》,此书是禅师西行时沿途的见闻,里面不仅包含佛法,还包含西域诸国的历史、地理隐秘,无论是私藏还是刻印售卖,都很有价值。
终于等到了这卷手稿,谢昭立刻扬声道:“一百两!”
有人紧接着喊:“二百两!”
“三百两!”另一处又响起竞价声。
果然,这《西域求法秘录》极为抢手,今日到场不少书肆东家皆是为它而来。
叫价声此起彼伏,一路飙升,转眼已喊至八百两。
谢昭咬了咬牙,高声道:“一千两!”
话音出口,她心头不禁一抽——这得再卖多少本《山海异闻录》才赚得回来!
场中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一时无人再接话。
谢昭刚以为得手,却忽听角落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一千一百两。”
她下意识拍了拍心口,既紧张又不甘,再次叫价:“一千二百两!”
那人却毫不犹豫,淡然扬声道:“一千五百两。”
谢昭决定放弃了。
虽然近来太后赏赐丰厚,一千五百两她也拿得出来,可为一卷手稿如此挥金,实在肉痛!
一千五百两成交!
谢昭朝出价之人看去,竟是裴度!
裴度也在人群中望见了她,眼中讶异,方才竞价激烈,他竟未听出那道执拗的声音是谢昭。
他见谢昭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怀中的手稿,正要上前,她却缓缓施了一礼,神色疏淡,径直走了。
到了晚上,谢昭还在念念不忘那失之交臂的《西域求法秘录》,后悔自己当时没再咬牙多叫一轮价。
崔延与她漫步崇仁坊夜市,见她连往日最爱的绸缎庄与珠玉行都过门不入,哄道:“好了,是我不对,今日忙着办皇后吩咐的事,没能陪你去大慈恩寺。”
他拉过谢昭的手:“既是你心心念念之物,我明日便去裴府,问他肯不肯转卖。多少钱都成,可好?”
谢昭无奈道:“他这个人看起来不是很好说话,只怕未必肯卖。”
崔延抬手想抚她脸颊边碎发,却被一声利落的呼唤打断。
“崔六郎!”
卢湛大步流星走近,腰间配饰叮咚作响。
他身后不远处,裴度缓步走来。
卢湛一把拍在崔延肩上,笑道:“好个崔六郎!回京这些时日,三番五次邀你吃酒,你倒推得干净,裴兄,你评评理,可是他不讲义气?”
裴度立在一旁,叉手一礼,温声道:“崔兄职在宫禁,昼夜巡防,岂似你这般清闲?”
卢湛瞧见崔延身侧的谢昭,又惊又喜,这不是之前见过两次的美貌小娘子吗?今日她一袭红襦裙,臂挽泥金披帛,越发明艳动人。
他自认长安闺秀无不相识,见谢昭与崔延亲近,只当是哪家乐伎,语带轻佻:“什么宫禁繁忙?我看,六郎是忙着会佳人吧!”
又凑近笑道:“这是哪家阁子里的新行首?竟有这般绝色风姿?崔兄好艳福,何不为兄弟引荐一二?”
崔延眼神骤沉,手掌扣紧刀柄。
他本不欲张扬谢昭身份,却恐卢湛再出唐突之言,当即肃然道:“卢兄慎言!这是太后亲封‘玉漱真人’谢娘子。”
卢湛脸上笑意更浓,不觉尴尬,反倒潇洒一揖:“原来是真人姐姐!失礼失礼。”
他指向不远处胡肆,“那边有龟兹胡旋舞,新来的舞者,旋转时裙裾能转出莲花,不如一起去瞧瞧?”
谢昭摇头,龟兹舞乐,自己从前看得还少吗?
崔延对裴度道:“裴兄,听闻今日大慈恩寺唱卖,你竟得了那卷《西域求法秘录》。实不相瞒,在下愿出十倍之价,请裴兄割爱,不知可否成全?”
裴度目光掠过一旁的谢昭,心下顿时了然——这分明是替她来做说客。
一股郁气堵在心口。
这书稿他自己拍下,本就可随手赠予谢昭,又何须崔延来献这个殷勤、做这份人情?
他淡声道:“崔兄见谅。实在不巧,舍妹亦心仪此稿已久,早已嘱托我必为她求得,我既已应允了她,怕是恕难从命了。”
谢昭一听,便知此事无望,更不愿见崔延为自己这般低头求人,指尖悄悄在他袖口轻轻一划。
崔延五指收拢,将她的手稳稳握入掌心,朝二人略一颔首:“裴兄,卢兄,既然如此,便不打扰了,告辞。”
裴度望着那抹轻颤的衣袖,心内猛地一怔。
方才他们指尖相触的瞬间,分明带着无声的默契。她竟和崔延这般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