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湛死死盯着二人相携而去的背影,手中折扇“啪”地合起:“好个崔六!太后身边藏着这样的绝色,竟叫他捷足先登!”
他在原地来回踱步:“不成,明日就让我娘去玉华宫问问。”
“我劝你莫要妄动。”裴度负手而立,目光深远。
“我偏要动这个心思!”卢湛猛然转身。
“你动不得。”裴度语气平淡。
“为何?”卢湛一把攥住他衣袖,“你认得她?快说!她是谁?”
见裴度沉默,卢湛急得额角青筋暴起:“横竖不过三两日我自能查个明白,你现在说了又能如何?”
裴度缓缓道:“她是安西大都护谢崧的小女儿。去年我赴龟兹宣旨犒军,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她正与军中儿郎比箭,箭术比男子还利落。
“什么?!”卢湛后悔得直跺脚,“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抢了这宣旨的差事!去龟兹走一趟,也不至于现在后悔莫及!”
“你自己嫌龟兹路远,说'黄沙磨破靴底,不去不去',如今倒来懊悔?"”裴度轻摇折扇。
谢崧长女已许配杨家,若这小女再许与崔家,崔家夫人和杨家夫人是亲姐妹,这是要将谢氏全族,都牢牢系在皇后一脉了。
此举,是圣人的默许吗?
谢府张灯结彩,一派喜气,连往来仆妇的脸上都带着笑意。
谢昭特地从书肆赶回谢府,要为嫡姐谢琬添妆。她正想象谢琬披嫁衣的模样,轿子忽地停下,便撩开车帘,向外望去。
原来杨家为显重视,竟让族中所有为官的年轻子弟披红挂彩,簇拥着新郎杨文希前来迎亲。
队伍从朱雀大街一路排到谢府巷口,人欢马嘶,将整条长街堵得水泄不通。
谢昭见状,生怕误了吉时,吩咐轿夫:“快绕去后门进府,莫在此处耽搁!”
幼时回长安,总爱跟谢琬拌嘴,急起来甚至扭打一处,扯断头发也是常事。
多年未见,此番回京不久,谢琬便要出嫁了。
踏入谢琬闺房,她递上一只漆盒:“大喜之日,愿姐姐岁岁无忧,事事顺遂。”
乳娘打开,赤金簪、珍珠耳坠、翡翠镯子错落有致,映得满室生辉。
谢琬心下稍暖,浅笑道:“四妹如今,倒是比从前在龟兹时,更懂事了。”
随即便被喜娘簇拥着出了房门。
新娘子轿辇之后,一百二十台嫁妆浩浩荡荡,皆由谢家夫人王惠礼为女儿精心置办。
她原想再添些,又恐落个浮华之名,便悄悄在箱底多塞了五万两银票与城郊百亩良田的地契。
杨府门前车马如龙,杨家却调度有方,早已请来平康坊当红舞姬乐师助兴,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直至华灯初上,皇帝与皇后的使者突然驾临,宣旨赐下黄金百两、蜀锦百匹并玉如意一对。
崔延独坐一隅,面前的酒杯早已空了,冷眼旁观厅堂内喧闹。
表弟杨文希被众人围着灌酒,姨母赵琼笑得眼角堆起褶子。
他执壶为身旁杨文佑斟满:“我那姨母样样都好,唯独这心胸......”
话未说完,只是摇头轻笑。
杨文佑不置可否,端起酒杯浅啜一口。
他虽是长子,却因庶出,在这满堂喜庆里,倒像个外人。
“文佑,”崔延倾身,“虽说文希是姨母亲生,可自小到大,你我才是最知心的。”
他顿了顿:“今日之事,我都明白。”
杨尚书夫人赵琼过门多年无所出,倒是侍婢先诞下了杨文佑和杨文姝兄妹。
后来赵琼虽得了杨文希,这桩旧事却如鲠在喉,待他们始终淡薄。
如今最令人称奇的是,杨文希竟先于兄姊成婚,更衬得杨文佑处境尴尬。
杨家似是怕落人口实,前些日子匆匆为杨文佑定下盩厔县令苗十安长女苗璎。
消息传出,不知多少人在暗中摇头:钟鸣鼎食之家,待庶子竟刻薄至此!
那苗十安根基浅薄,这些年他借着女儿四处攀附权贵,长安城里的勋贵谁不暗中嗤笑?
杨文佑饮尽杯中残酒,豁达道:“罢了,不提这些。倒是你与谢娘子,进展如何?”
“十拿九稳。”崔延想起谢昭,素日凌厉的眉目倏然舒展。
好兄弟兴致不高,此时不宜喜形于色,奈何心头欢愉如春水漫溢,终究化作掩不住的笑意。
“文佑,我没有亲兄弟,待我与昭昭大婚之日,这傧相之选,非你莫属。”
杨文佑举杯:“定不辱命。”
琉璃盏相击之声清脆,恰似幼时二人在月下击剑的铮鸣。
夜色已深,裴度与卢湛自杨府喜宴而出,衣袂犹沾酒香。
卢湛步履踉跄,边走边絮叨:“谢琬竟也生得琼花玉貌,谢家双姝,一个进了杨家门,一个眼看要入崔家,早知如此,我该早些去跟她们的兄长结交结交才是,说不定还有机会。”
裴度轻笑:“就凭你?怕是连谢家的门房都过不去。”
自卢湛去年在平康坊为歌姬争风吃醋、打碎波斯商贾一车琉璃后,各家夫人们早将他从东床快婿的名单上划了去。
卢湛摸摸鼻子,他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可被裴度戳穿,还是有些不服气。
“倒说我!”他忽地精神一振,扯住裴度衣袖,“你那克妻的名声才叫厉害。”
“长安城中你已是无人问津,上回听闻江南吴家有意结亲,结果不知从哪得知消息,连夜把庚帖都要了回去。"
他笑得捂住肚子,“不如我荐你个胡僧?据说能改命。”
“闭嘴吧!”裴度笑骂着将扇子掷去,惊起檐下一双宿燕,扑棱棱飞进夜色。
二人说笑间,朝集贤书肆的方向去。
裴仪爱看《山海异闻录》,墨香阁早已断了最新章节,前些日子听人说,如今整个长安只有集贤书肆还在卖。
刚踏入书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闲坐其间——
崔延悠然自得,见他们进来,起身相迎:“裴兄,卢兄,想买些什么?”
裴度心下诧异,一旁的卢湛也摸不着头脑,问道:“崔兄,你为何竟在这里做起掌柜来了?”
崔延但笑不语。
他喝完喜酒便来了这里,方才谢昭带着刘掌事去刻坊,他便暂坐在此处看店。
裴度压下疑惑,开门见山:“此处可还有《山海异闻录》最新章节?”
崔延从书架上取过,正要递出,谢昭从里间出来。
他笑着调侃:“东家来得正好,裴兄是我好朋友,今日这书,还请你看在我的面子,莫要收他钱,可好?”
裴度任太府寺少卿,正管着两京市署。
现官不如现管,不如借此机会与裴度结交,日后让他对书肆的生意多加照应。
谢昭闻言,目光轻扫过裴度,淡淡颔首。
刹那间,裴度心中豁然清晰,原来这间声名鹊起的集贤书肆,是谢昭开的!
无怪乎她那日对《西域求法秘录》志在必得,也无怪乎崔延会出现在这里,姿态如此自如,宛如半个主人。
他看着眼前言默契十足的两人,心口滞涩。
崔延又朝裴度叉手,爽朗道:“裴兄,我新近得了一副《八骏惊枫图》,笔意豪纵,堪称神品。
过几日,不如同去平康坊,寻个雅静所在,你我饮酒赏画,岂不快哉?”
一旁的卢湛只听清“饮酒”二字,忙不迭高声应和:“好!甚好!这等好事,可不能少了我!”
裴度目光在崔延热情的脸上一顿,什么赏画饮酒,不过是借口。
崔延邀自己喝酒,怕是想借这由头,让自己多照拂谢昭。
这本是顺水推舟的事,可这份周到经由崔延道出,让他听得莫名不快。
面上却不显露分毫,语气疏淡地回绝:“崔兄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近日公务冗繁,恐难抽身,实在不便应约。”
他从袖中取出银钱,利落地置于案上。不等人反应,转身拂袖而去。
卢湛愣在原地,全然摸不着头脑,最后匆匆撂下一句“崔兄,这......我先去瞧瞧他!”。
谢昭望着裴度离去的方向,无奈道:“别再求他了。我瞧着,他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崔延只好作罢,朝门外击掌两下,仆役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子走进来,“咚”的一声放在地上。
“这是什么?”谢昭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好奇地敲了敲着箱子。
崔延上前将箱子打开,笑道:“皇后的藏书阁,还有我爹、我大伯的书房,我都搜刮遍了,你看看,这里头可有能用得上的?”
谢昭俯身看去,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各类典籍,既有佛经卷册,也有五经注释,甚至好几本封皮陈旧的孤本,一看便是难得的珍品。
她惊讶地抬起头,崔延挑眉笑问:“如何?”
谢昭扑进他怀里,雀跃道:“花了不少功夫吧?还去惊动皇后。”
“无妨,”崔延指尖轻抚过她脸颊,“横竖你快成她弟媳了,自家人拿自家人的东西,不值什么。
过几日宫中的樱桃宴,皇后可是特意叮嘱了我,定要请你去赴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