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一脚跨入墨香阁门槛,忽觉眼前一亮——烛火下,谢昭立于书架旁,正低声与掌柜说着什么。
近来有本《山海异闻录》很是风靡,他原是应了堂妹裴仪之托,替她买新出的章节的。
“王掌柜,当初说好试印四六分利,如今这书卖得这般红火,洛阳、扬州、益州都来求购,若仍循旧例,未免不公。”谢昭低声争辩着。
王掌柜拿出契书,陪笑道:“娘子明鉴,刻板、纸墨、人工,哪样不要银钱?这契书白纸黑字,约好了的。”
眼角却瞥向里间新到的澄心堂纸,他心知肚明,那套梨木雕版印了不下万册,本钱早翻了百倍有余。
这书还没完结,若不成,让利一成也罢,总好过她们另寻刻坊,断了这条财路。
“好个老汉!” 墨竹冷笑,“梨木刻板只需雕一回,如今印得满长安都是,倒来跟我们哭穷?”
卢湛当即挺身而出,一把扯过裴度,高声道:“老匹夫安敢欺人!我这朋友是太府寺少卿兼知度支事,专管两京诸市。你这铺子还想不想开下去?”
裴度不赞同地皱起了眉头,虽不知谢昭因何与这掌柜争执,他却不愿以官身干预寻常市井纠纷。
谢昭心下暗恼,这两个纨绔搅局!
她当初签下那契书,本就是自己思虑不周。今日来商议重新分利,方才已说得王掌柜神色松动,偏生被这二人横插一脚,倒像她仗势压人。
今日时机已失,再争下去,反而落了下乘。
“不必争执。”谢昭轻按墨竹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王掌柜,便依契书行事。”
她把最新三章的书稿交付王掌柜,径自绕开卢湛离去。
“好个没心肝的小娘子!我帮人反遭雷劈!” 卢湛瞪着晃动的门帘埋怨。
裴度肩头微颤,望着那抹窈窕消失在夜色中,忍不住轻笑出声。
过了几日,谢昭托了不少人打听,总算把卞家刻书铺的李善刀老师傅请了来。
之前靠别家刻书,不仅要分走大半利润,赶上忙时还得等工期,实在太不方便。她已拿定主意,要让自己的集贤书肆,也添上刻书的本事。
李善刀眯着眼打量谢昭,眼底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不信任与轻慢。
他一大把年纪,在刻书这行当里浸淫了四十余年,刀下的字版能堆满一间屋子,本是要回乡下老家含饴弄孙的。
集贤书肆的刘掌事三顾茅庐,言辞恳切,他只道是遇到了哪位慧眼识珠的儒商文士,却万万没想到,这书肆的东家竟是个如此年轻的小娘子!
他略一叉手:“谢东家,老朽年迈体衰,眼也花了,手也抖了,只怕担不起东家的厚望,误了书肆的大事。还请东家另请高明吧。”
言语间,摆明了不愿意留下。
刘掌事站在一旁,正要开口打圆场,却见谢昭不慌不忙地站起身。
她并未因对方的怠慢而着恼,反而执起茶壶,为李善刀续上热茶。
“李师傅,您这双眼睛,看过、刻过的版,比我这书肆里所有的书加起来还多。您的手或许慢了,但您心里那杆衡量字好字坏、版优版劣的秤,却比任何匠人都要准。”
李善刀眉毛一动,撩起眼皮又看了她一眼,没做声。
谢昭继续道:“我请您来,并非要您亲自操刀,日夜赶工,我是要请您坐镇。我集贤书肆若要刻书,那必然是是校勘精良、纸墨上乘、可传可藏的好书。这版式该如何定,该选何种木质,刀该如何下,非您这样的老师傅掌眼不可。”
“卞家铺子出的《周礼》一卷,第十三页,‘庖人’一节,‘凡其死生鲜薨之物’的‘薨’字,刻工刀力稍弱,右半部转笔处略显臃肿,与通篇字体微有不合。
我猜那绝非出自您手。若您当时在旁,定不会让那样的版片刷印,坏了全书的气韵,是吧?”
李善刀闻言,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眼中那点轻慢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闪而过的震惊!
《周礼》卷的瑕疵,极不起眼,非浸淫此道之人绝难察觉。
他当年因小恙告假两日,回来后版已刻成,木已成舟,为此还暗自懊恼了许久。
这事他从未对外人言,眼前这小娘子竟如亲眼所见一般!
他放下茶杯,挺直了腰背,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位年轻的东家。
她并非不知天高地厚,而是真的懂行,且有极高的追求。
半晌,老匠人眼底的精光缓缓凝聚,那是一种被点燃的傲气与兴致。
他轻轻吁了口气,眼中仍带着几分犹疑:“谢东家,并非老朽看轻您。只是长安城中经商,免不了要同市署打交道。您一个未出阁的娘子,若无倚仗,怕是难应付那些人脉周旋。”
从前卞东家便时常不在铺中,不是今日要与街使饮酒,便是明日需打点市署的官吏,其中辛苦,他是亲眼见过的。
谢昭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指向门外那块招牌,从容应道:“李师傅请看,我这集贤书肆,左邻国子监,右毗崇文馆,客源从来不愁。您觉得,若真无人撑腰,我能在此处立足开业么?”
李善刀沉吟片刻,透出几分郑重:“是老朽眼拙了。谢东家既能在此处开设书肆,想必自有门路。”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些许,“只是市署那班人,惯会看人下菜碟。东家年轻,又是女子,他们明面上不敢如何,暗地里刁难、拖延文书,也是常有的事,倒不得不防。”
谢昭知道这是对方的善意提醒,点头应下。
午后,她正同李师傅查看新收的梨木板,前堂忽地传来一阵喧哗,刘掌事的声音焦急地劝阻着什么。
帘子“哗啦”一声被粗暴掀开。
几名市署吏员闯了进来,为首的王录事面皮白净,眼神苛刻。
他目光扫过刻坊,最终落在谢昭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谁是东家?”他拖长调子。
“是我。”谢昭上前一步,神色平静地福了一礼。
见她竟无惧色,王录事顿觉折了面子,冷哼一声,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卷书册摔在地上——正是那本《山海异闻录》。
“有人举告!集贤书肆刊印邪书,怪力乱神,蛊惑人心!”
李师傅脸色发白,刘掌事急得直冒汗。
谢昭心知来者不善,声调却依旧平稳:“录事明鉴,这本书中所载奇闻,多源自《山海经》《拾遗记》等古籍,不过供人消遣,何来蛊惑人心之说?”
“巧言令色!”王录事显然有备而来,唰地翻开书页,指尖重重一点,“看看!精魅惑人,言语放荡,这还不是蛊惑?”
不等她答话,他又疾翻几页,厉声道:“还有这‘无肠国民,表里不一’!是在影射谁?莫非是讥讽朝中百官皆口腹蜜剑之徒?!”
这指控恶毒至极。
谢昭袖中指尖收紧,面上却反而缓了神色,甚至微微笑了一下:“录事解读深刻,在下佩服。”
“只是您误会了。‘无肠国’出自《山海经·海外北经》,这书不过借个名头写些趣闻,并无他指。
至于精魅,《任氏传》、《柳毅传》等经典亦不乏此类情节,莫非都成了低俗蛊惑之物?”
她抬眼直视对方微微变色的脸,语气从容:“当今圣人开明,是以文风鼎盛。若录事仍觉不妥,不如我将此书送至国子监,请诸位博士公断?”
王录事一时语塞。他只是拿了旁人好处前来刁难,岂愿将事情闹大?
脸色青白交错,半晌才憋出一句冷哼:“哼!我不与你这妇人逞口舌之快!你若识相,便立刻交出那写书的‘十洲客’,本官或可既往不咎!”
谢昭心下一片雪亮,原来症结在此!
她之前将书稿交予墨香阁王掌柜刻印,让他赚得盆满钵满。如今自己开了刻坊,断了姓王的财路。
这王录事今日分明是收了王掌柜的好处,假公济私,逼她交出“十洲客”,好让王掌柜能继续掌控这棵摇钱树!
想通了这一层,王录事那副义正辞严的嘴脸在她眼里显得愈发可笑。
王录事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上前一步,逼近谢昭,字字透着威胁:“谢东家,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管你背后有谁撑腰!今日,你若是不把‘十洲客’交出来,”
他话音一顿,目光扫过一旁的刻工学徒,声音陡然拔高,足以让整个刻坊的人都听见:
“我现在就能让你这刻坊马、上、停、工!”
他身后的吏役十分默契地同时上前一步,手按在腰间棍棒上,眼神不善地扫视着周围的刻版,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砸场的架势。
这不是虚张声势。市署有权以“稽查”为名,暂封铺面。一旦被贴上封条,无论最后能否解封,生意和名声都完了。
刻坊绝不能停!!!
谢昭飞速思索着,要去找谁解围。
一个温和却自带威仪的声音自门口响起:“哟,今日这集贤书肆,好生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