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胡苏儿刚给段飞雪按完最后一处穴位,院门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菱湖掀帘进来时,脸色比往日沉了许多,手里捏着一张卷起来的字条,指节都有些发白。
“怎么了,沈宫主?”段飞雪见她神色不对,连忙问道。
沈菱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胡苏儿身上,语气艰涩:“苏儿,刚收到无极宫商会的飞鸽传书……”她顿了顿,才把那句重如千钧的话说出口,“傅平一战大败,令尊胡朔盟主,被金人围攻,战死沙场。”
胡苏儿楞在当场。她怔怔地看着沈菱湖,像是没听清:“你说什么?我爹……”
“传书里说,傅平大军被金人突袭,胡盟主率弟子保护张将军,杀了好多金兵,最后力竭……”沈菱湖没再说下去,只是将那张染了些潮气的字条递过去。
胡苏儿的手抖得厉害,接过字条时指尖几乎握不住。纸上的字,字字都在说战况惨烈,最后那句“武林盟主胡朔以身殉国,尸骨暂由弟子护送回盟”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眼里。
“不可能……”她喃喃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我爹武功那么好,身边怎么多人……”话音未落,声音已哽咽得不成调。
段飞雪连忙起身扶住她,自己的眼眶也红了——胡伯伯从小也是把自己当女儿一样的。怎么分开才短短二个月,就天人永隔?
沈菱湖叹了口气:“情报说,金兵攻势极猛,应该是主帅指挥失误,傅平地势平坦,金人长驱直入死伤无数。”
胡苏儿猛地抬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眼神却一点点硬起来:“我要立刻赶回去,我爹走了,我娘身边不能没有我”她攥紧拳头,全身颤抖。
段飞雪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抖动的身子,心中一紧,连忙抱住她:“苏儿,你别急,我陪你一起走。”胡苏儿摇摇头,甩开她的手,目光落在沈菱湖身上:“沈宫主,麻烦你帮我备一匹最快的马,我……”话未说完,眼泪又忍不住滚落,滴在地上碎成一小片湿痕。沈菱湖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样子,叹了口气:“我让人护送你回家,路上也好有个照应,飞雪的伤还没好利索,留在宫里养伤。”段飞雪急道:“不行,我必须跟苏儿一起去,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段飞雪握住她冰凉的手,沉声道:“我跟你一起去。”
“你身子还没好,等你好了再来找我……”胡苏儿刚想说什么,就被段飞雪打断:“你现在心里乱,我得在旁边看着你。再说,你爹也是我敬重的长辈,我该去送他。”
沈菱湖看着她们,点了点头:“你们收拾一下,我让人发个飞鸽传书给武林盟告诉他们,你们马明日一早就出发。”她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对胡苏儿道,“节哀。你爹是当世大侠,你要好好的,才对得起他。”
胡苏儿咬着唇,用力点了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段飞雪抱着她的肩,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分担着这突如其来的悲痛。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卷起几片落叶撞在窗棂上,发出细碎而沉闷的声响,像极了此刻屋内压抑的呜咽。胡苏儿伏在段飞雪肩头,起初只是无声地落泪,后来眼泪越涌越多,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那哭声压抑着巨大的悲恸,听得人心头发紧。段飞雪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目光却望向沈菱湖离去的方向,眼底渐渐漫上一层与她平日温和截然不同的冷冽——金人铁蹄踏碎中原,如今又害了胡伯伯,这笔血债,迟早要算清楚。
当苍州城门在远方若隐若现的时候,胡苏儿勒住缰绳的手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那城楼之上,没有了往昔迎风招展、色彩斑斓的彩旗,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素白的幡旗,这些幡旗在风的吹拂下,发出簌簌的声音,宛如有人在低声哭泣,那声音充满了哀伤与悲戚。
“盟主夫人和小公子正在总坛前厅等着呢。”引路的弟子声音沙哑得很厉害,当他们路过演武场的时候,胡苏儿看到往日里大家练剑的石坪上,此刻摆放着数十口薄棺——这些都是在傅平那一战中没能回来的弟兄们啊。刚一跨进前厅的门槛,就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啜泣声。苏晚穿着一身洁白的裙子,鬓边插着素银的簪子,当她看到胡苏儿进来的时候,猛地站起身来,脚步踉跄着扑了过来:“苏儿……”
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的瞬间,苏晚积攒了数日的镇定彻底崩溃了。胡苏儿抚摸着母亲后背凸起的肩胛骨,这才发现仅仅短短几日,母亲竟然瘦成了这般模样。“娘,我回来了。”胡苏儿本想说“您别哭”,可是自己的声音早已被眼泪浸泡得发黏,说不出口。
“姐姐!”小念安从苏晚身后跑了出来,小小的身子撞在胡苏儿的膝头。孩子才五岁,还不太懂得“殉国”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知道父亲不会回来了。他紧紧攥着胡苏儿的衣角,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爹是不是变成天上的星星了?娘说星星会看着我们。”
胡苏儿蹲下身,把弟弟搂进怀里,指腹轻轻擦过他冻得发红的脸颊,喉咙里像是堵着棉花一样难受:“是的,爹会看着我们。”
“苏儿。”林月走了过来,手里攥着一块温热的帕子。她是看着胡苏儿长大的,此时眼圈通红,却还是强撑着露出笑意,“路上累坏了吧?先喝口热茶。”她把帕子递给胡苏儿的时候,指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是段飞雪从小受委屈时,她常常做的动作。
段飞雪正要上前,却被母亲拉了一把。林月往她脸上看了看,见她脸色还有些苍白,不由皱起了眉头:“路上没好好休息吗?”
“娘,我没事,我的病快好了。”段飞雪摇了摇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胡苏儿。她看到胡苏儿扶着苏晚坐下时,手始终没有松开母亲的手腕,仿佛害怕一松手,最后一点支撑也会消失不见。
苏晚缓过神来,摸了摸女儿的脸:“你爹的灵堂设在后堂,他生前总说,你是他最骄傲的女儿。”她顿了顿,声音虽然轻但却很稳,“明日入殓,你得替娘撑着——武林盟的弟兄们,还在等着咱们胡家给个样子。”
胡苏儿望着母亲眼底的红血丝。她深吸了一口气,把小念安往身边拉了拉,指尖虽然还在颤抖,声音却坚定了一些:“娘放心,我在。”
夜渐渐深了,灵堂里的烛火在风中明明灭灭,映照着胡苏儿挺直却难掩僵硬的脊背。段飞雪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走过去,轻轻地放在她手边的供桌上。
“从晌午到现在你吃的很少,喝口汤暖暖身子。”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里的寂静。
胡苏儿回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供桌边缘的木纹,声音哑得像是蒙了一层沙:“好。”
段飞雪挨着她在蒲团上坐了下来。段飞雪侧过头,看着胡苏儿泛红的眼角,“胡伯伯总说,你比男孩子还要坚韧,他心里比谁都疼你。你要是垮了,他在天上看着,该多不放心。”
一滴泪砸在蒲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胡苏儿终于转过头来,眼眶红得像要滴血:“可他不在了……”声音里的脆弱像碎玻璃,扎得人心疼。
段飞雪伸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心的温度一点点传递过去:“还有我。”她的眼神很亮,像落满了星光,“胡伯伯不在了,我以后都陪着你;你撑不住的时候,就靠在我身上歇会儿——就像小时候你总护着我那样。”
胡苏儿望着她,段飞雪的脸色还有些苍白,眼下甚至带着淡淡的青影,可那双眼睛里的认真,比烛火还要恳切。
“飞雪,我以后不能再靠谁了,我要坚强些才能成为母亲和念安的依靠…………”
胡苏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缓缓抽回被段飞雪握着的手,指尖在供桌上轻轻一叩,仿佛在给自己立下无声的誓言。“我得学着像爹那样,为武林盟做事,不能让那些牺牲的弟兄们白白丢了性命。”。
段飞雪看着她紧抿的嘴唇,那曾经总是带着几分娇憨笑意的唇瓣,此刻却抿成了一条紧绷的直线,仿佛要用这线条刻画出未来的路。夜风从灵堂的窗棂缝隙里钻进来,吹得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两人的影子像两道相互依偎却又各自挺立的孤松。
葬礼结束夜里回到小院,胡苏儿刚卸下孝布,就从行囊里取出一个锦盒,里面装着调理精密的药。段飞雪正借着烛火翻看医书,见她取药,便自然地放下书卷,在榻边盘膝坐好。
“今日累了一天,要不歇一晚?”段飞雪仰头看她,烛光映在胡苏儿眼下,晕开一片淡淡的青黑。自傅平噩耗传来,她几乎夜夜难眠,白日里强撑着守在灵堂,早已疲惫不堪。
胡苏儿却摇了摇头,动作熟稔地把手掌落在段飞雪肩后的心俞穴上。“柔丝功调理经脉,最忌间断,差一日都不行。”
她的声音有些哑,手腕却稳得很。胡苏儿凝聚起微弱的内力,缓缓注入。那股力道温温软软,像春日里融雪的溪水,一点点淌过段飞雪的经脉。段飞雪能清晰地感觉到,胡苏儿的内力比往日虚浮了些,行至丹田处时,甚至微微滞涩了一下——那是心神耗损过甚的缘故。
“你看,手都抖了。”段飞雪伸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果然触到一丝细微的颤意,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苗。
胡苏儿抽回手,避开她的目光:“哪有?是你错觉。”话虽如此,却刻意放慢了动作,像是怕被她看出破绽。
段飞雪不再说什么,只静静感受着那股暖流在体内游走。她知道胡苏儿总是把她放在第一位。
全身运转完毕。胡苏儿收回手时,额角已沁出一层薄汗,她用帕子擦了擦,指尖的颤抖却更明显了些。
段飞雪起身,从桌上端过一碗早已温好的参汤,递到她面前:“刚让厨房炖的,加了些安神的药材,喝了再睡。”
胡苏儿接过碗,汤匙碰到碗沿,发出轻脆的响声。她低头舀了一勺,热气模糊了眼底的红丝:“明日要去清点盟中库房,怕是要起早……”
“我陪你去。”段飞雪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这些本不用急的。”
“嗯。我父亲光明磊落,他走后,帐一定要理清,交给下任盟主。”她低低应了一声,将参汤送进嘴里,甜意混着暖意,悄悄漫过了心底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