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刚踏出密道出口,就被一阵冷风裹住。破庙的残垣断壁在晨光里泛着冷白,檐角悬着的蛛网沾着晶莹的露珠,风一吹便轻轻晃荡,像悬在半空的易碎心事。她扶着浑身发颤的阿瑶往马车走,指尖还残留着密道里潮湿的寒气。
刚掀开车帘,便见李玥正低头擦拭那枚常带在身的玉扳指。月白色锦袍上沾着些尘土,显然是连夜奔波所致,眼底未消的红血丝更添了几分疲惫。可看见她进来,他还是立刻起身,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她后背破烂的囚衣上。
那里隐约渗着暗红的血渍,李玥的眉头瞬间皱紧:“先换药。”
“殿下,男女授受不亲,这……”苏瑾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话还没说完,就被李玥轻声打断。
“我是女儿身。”
苏瑾浑身一僵,怔在原地,连后背的痛感都仿佛淡了几分。她看着眼前人眉眼间的俊朗,再回想往日里他玩世不恭的模样,实在难将“女儿身”三个字与他联系起来。
李玥反倒笑了,指尖轻轻摩挲着玉扳指上的纹路,语气里多了几分回忆的怅然:“我娘,也就是梁淑媛,是个认死理的性子,若全世界都拦着她想走的路,就算拼了命,她也要杀出一条来。”马车内铺着柔软的锦垫,她一边从暗格里取出金疮药与干净布条,一边缓缓道来,“她本是宫婢出身,最早在皇后宫里做洒扫的差事,后来凭着出众的容貌与伶俐的性子,才一步步从小小的中才人,爬到了淑媛的位置。”
“我出生在腊月,天寒地冻的日子。许是命薄,我的生辰偏偏成了她的忌日。”李玥的声音轻了些,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后来我被养在皇后宫中,她膝下无子,为了巩固地位,便对外谎称我是皇子。这些年,除了当年喂养我的乳母,还有一个贴身伺候的老宫婢,宫里再没人知道我是女儿身。”
她说着,将金疮药递到苏瑾面前,指尖还带着几分微凉:“现在,你不用再顾忌男女之别了。后背的伤拖不得,我帮你处理。”
苏瑾的目光落在李玥递来的金疮药上,瓷瓶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让她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明。她张了张嘴,想问的话堵在喉咙口。想问梁淑媛临终前是否有遗憾,想问李玥这些年顶着“皇子”的身份活下来,究竟藏了多少委屈,可最终只化作一句轻颤的“多谢殿下”。
阿瑶坐在马车角落,早已惊得说不出话,只悄悄攥紧了衣角。
她看着李玥褪去往日的玩世不恭,眉眼间露出几分女子的柔和,再想起自己被栽赃的冤屈,鼻尖突然一酸,赶紧别过脸去抹眼泪。
李玥示意苏瑾转过身,指尖轻轻撩开她后背破烂的囚衣。伤口狰狞地绽在苍白的皮肉上,有的地方还渗着新鲜的血珠,与之前结痂的旧伤叠在一起,看得人心头发紧。她倒药粉的动作放得极轻,生怕碰疼了苏瑾,声音也放柔了些:“忍一忍,这药粉是太医院的老方子,止疼快,愈合也快。”
药粉落在伤口上时,苏瑾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后背的肌肉下意识绷紧。
李玥察觉到她的僵硬,放缓了动作,一边用指尖轻轻将药粉匀开,一边低声说:“我娘当年怀我的时候,就怕我生在宫里活不下去。她偷偷攒了些金银,想等我满月后就托人送出宫,可没等熬到那天,就被太后安了修习妖术的罪名。”
“皇后娘娘把我接过去时,我才刚满月,瘦得像只小猫。她抱着我在佛前跪了半宿,说要护我周全,可这宫里的周全,从来都是用谎言堆出来的。”李玥的指尖顿了顿,拿起干净的布条开始缠裹,“我六岁那年,第一次穿男装去给太后请安,她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说我眉眼像极了梁淑媛,可惜是个没福气,可她哪里知道,我连皇子的身份,都是假的。”
苏瑾的后背渐渐被布条裹紧,温暖的触感压过了伤口的疼。
她转过身,看着李玥眼底未散的涩然,突然想起自己八岁那年,父亲在院子里摘桂花,说要给她做香囊的模样。原来这宫里的人,不管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还是她这个罪臣之女,都藏着旁人看不见的伤疤。
“殿下这些年,一定很难吧。”苏瑾轻声说。
李玥笑了笑,将剩下的布条叠好放进暗格,那抹玩世不恭的神色似又回来了些:“难也过来了。以前总想着,能活下去就好,后来才明白,光活着不够。”
她指尖重新落到玉扳指上,轻轻转动着,阳光透过车帘缝隙落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你还记得上次在御花园西角楼,我跟你说我们是一类人吗?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心里藏着的冤屈,和我心里的执念,是一样的。你要为苏家翻案,我要讨公道,咱们走的,本就是同一条难走的路。”
苏瑾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坚定,她攥了攥手心,轻声道:“这条路再难,有殿下同行,总能多些底气。”
“底气可不是我给的。”李玥挑眉,语气又轻快了些,“是你自己凭着识毒的本事,从尚食局一步步爬上来,凭着不怕死的劲儿查皇后、查温家,这份底气,是你自己挣来的。”
话音刚落,马车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暗卫压低的呼喊:“殿下!春桃姑娘到了,可她身后跟着不少黑衣人像,看装扮像是太后的人!”
李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伸手从车座下摸出一把短剑。剑鞘是低调的乌木色,却掩不住剑身透出的冷光。
她将剑递给苏瑾,声音里没了半分玩笑:“你带着她从马车后门走,去驿站东侧的老槐树下等春桃。她手里有沈伯留下的册子,那是扳倒太后的关键,绝不能被抢走。”
“那殿下您呢?”苏瑾接过剑,指尖触到冰凉的剑鞘,心里一紧。
“我去引开追兵。”李玥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扫过远处尘烟弥漫的方向,“太后的人盯着的是我这个七皇子,只要我往西边跑,他们肯定会跟过来。你们拿到册子后,直接去城外的竹林,我会尽快赶去汇合。”
阿瑶这时终于敢开口,声音带着哭腔:“殿下,您要小心啊!那些黑衣人手里都有刀……”
李玥回头冲她笑了笑,眼底又露出几分少年气的爽朗:“放心,我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保命的本事还是有的。”她说着,又从暗格里拿出个小巧的银哨递给苏瑾,“若是遇到危险,就吹三声哨子,我的暗卫会立刻赶来。”
苏瑾攥紧银哨,看着李玥利落地跳下车,月白色锦袍在风里一展,很快就与几个暗卫汇合,朝着西边疾驰而去。
马蹄声越来越远,尘烟渐渐模糊了她的身影。
“姐姐,我们快走吧!”阿瑶拉了拉苏瑾的衣袖,声音还在发颤。
苏瑾点头,扶着阿瑶从马车后门下来。
雾还没散尽,驿站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隐约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呼喊声。她握紧手里的短剑,目光坚定地朝着老槐树的方向走去……
苏瑾扶着阿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破旧的囚衣被风灌得鼓鼓的,后背刚裹好的布条随着动作轻轻摩擦,带来一阵钝痛,却让她愈发清醒。
驿站东侧的老槐树孤零零立在雾里,枝桠光秃秃的,像只伸向天空的枯手。苏瑾刚躲到树后,就听见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春桃带着哭腔的呼喊:“别追了!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册子!”
她心里一紧,握紧短剑就要冲出去,却被阿瑶死死拉住。
“姐姐,再等等!”阿瑶的声音发颤,却带着几分急智,“那些黑衣人手里有刀,我们两个人打不过的!”
苏瑾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按捺住冲动,借着树影往声音来源处望去。只见春桃怀里紧紧抱着个木盒子,跑得跌跌撞撞,裙摆被树枝勾破了好几处,渗出的血染红了裤脚。她身后跟着四个黑衣人,手里的长刀在雾中泛着冷光,步步紧逼。
“把盒子交出来,饶你不死!”为首的黑衣人低吼着,加快脚步就要追上春桃。
就在这时,苏瑾突然想起李玥给的银哨,指尖刚碰到哨子,却见春桃猛地转身,将木盒子往地上一摔——盒子“啪”地裂开,里面的册子掉了出来,被晨露打湿的纸页在风里翻卷。
黑衣人见状,赶紧去捡册子,春桃趁机往老槐树的方向跑。苏瑾抓住机会,冲出去一把将她拉到树后,压低声音:“别说话!”
春桃看见苏瑾,眼泪瞬间掉下来,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姐姐,我、我把册子……”
“我知道。”苏瑾拍了拍她的手,目光落在那些正翻看册子的黑衣人身上,“他们还没确认册子是真是假,我们还有机会。”
阿瑶这时突然小声说:“我刚才看见驿站里有个马厩,里面有干草垛,我们可以绕过去,趁他们不注意把册子抢回来!”
苏瑾点头,刚要起身,却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是李玥引开的那些追兵,竟然又绕回来了!
为首的黑衣人显然也听见了,脸色一变,赶紧将册子塞进怀里,对其他人说:“别跟她们耗着了,带册子回禀太后!”
眼看黑衣人就要撤走,苏瑾心里急得冒火。
她摸出银哨,刚要吹,却见一道月白色的身影突然从雾里冲出来,手里的长剑直指向为首的黑衣人:“想带册子走,问过我了吗?”
是李玥!
她的锦袍上沾了更多尘土,发丝也乱了,却依旧眼神锐利。长剑刺出的瞬间,黑衣人慌忙举刀抵挡,“当”的一声脆响,火花在雾中一闪而过。
其他黑衣人见状,立刻围了上来。
李玥却丝毫不慌,长剑在她手里舞得如行云流水,每一剑都直指黑衣人的要害。苏瑾趁机冲出去,短剑对着一个黑衣人的后背刺去,那人吃痛回头,春桃和阿瑶也扑上来,一个拽胳膊一个扯腿,将他死死按住。
混乱中,苏瑾瞥见为首的黑衣人要偷偷溜走,赶紧追上去。两人在雾里缠斗起来,她的短剑不如对方的长刀长,很快就落了下风,肩膀被刀背划了一下,疼得她龇牙咧嘴。
就在这时,李玥突然一剑挑飞了为首黑衣人的刀,紧接着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还想跑?”李玥的声音带着几分冷意,长剑抵在黑衣人的脖子上,“册子呢?”
黑衣人脸色惨白,却还想挣扎,被李玥用剑刃轻轻划了下脖子,渗出的血珠让他瞬间没了反抗的勇气,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册子。
苏瑾赶紧上前接过册子,小心地擦去上面的尘土和血迹。纸页虽然有些湿,却依旧能看清上面的字迹。
她松了口气,刚要说话,却听见远处传来更密集的马蹄声。
这次的声音,比之前的追兵多了好几倍。
李玥脸色一变,拉起苏瑾就往老槐树后跑:“我们得赶紧走!”
春桃和阿瑶也赶紧跟上,四人沿着槐树后的小路往城外跑。
雾渐渐散了,晨光越来越亮,身后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
苏瑾回头望了一眼,只见禁军的银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片追过来的乌云。
“前面就是竹林了!”李玥指着远处一片翠绿的影子,加快了脚步,“进了竹林,他们就不好追了!”
苏瑾咬紧牙关,抱着册子拼命往前跑。后背的伤口、肩膀的疼痛,还有心里的焦急,都化作一股力量,支撑着她往前跑。她知道,只要进了竹林,拿到册子的她们,就离真相更近了一步,离那些枉死的人,更近了一步。
竹林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苏瑾刚钻进去,就听见身后的禁军在竹林外停下,传来一阵怒骂声。
她靠在一棵竹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手里的册子,突然笑了——这一次,她们终于赢了一局。
李玥也松了口气,靠在另一棵竹子上,擦了擦额头的汗:“还好赶上了。接下来,我们得好好看看这册子里,到底藏着多少太后的秘密。”
春桃和阿瑶也瘫坐在地上,互相看着对方,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竹林里的风轻轻吹过,带着希望的气息,驱散了所有的寒冷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