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南城,空气中沁着寒意,却无法阻挡越来越浓的年节气息。
长街两侧,铺面摊贩的吆喝声比平日更响亮了三分,新挂起的红灯笼在灰瓦素墙间格外醒目,各式年货堆得满满当当。
对于苏星言而言,这是一种陌生而鲜活的体验,带着一种粗粝又温暖的热闹,与现代社会日渐淡薄的年味截然不同。
这是她在雍朝的第一个年。时空转换带来的漂泊无依感,在这强调团圆的日子里变得格外清晰。万幸,她并非孑然一身。
“脚下生根了?”身侧传来一声低唤,语调带着惯有的几分懒散戏谑。
苏星言收回打量糖瓜的目光,看向身旁的孤鸿。她正拿着一串糖葫芦吃的开心,眉眼都被周围的气氛感染的鲜活了些。
“只是瞧个新鲜。走吧,多买些吃食,辛苦了大半年,总要过个好年才是。”
孤鸿轻嗤,顺手从旁边摊上拈了颗炒豆丢进嘴里,在小贩侧目前精准地弹过一枚铜钱:“那我就等着大饱口福了。”她目光随意扫过周遭,看似闲适,实则已将人流动向尽收眼底。
两人随着人流缓行,采买些简单的年货。苏星言对许多食材好奇,低声询问,孤鸿虽时常不耐,却总能在吐槽间给出实在建议,砍起价来更是干脆利落,透着江湖人的爽利与精明。
临街的茶楼二层,陆羡初凭窗而坐,一身玄色暗纹常服,外罩白玄裘,葱白的手指握着温热的茶盏。
朝堂年尾的纷扰暂歇,灾民安置得当带来的些许宽慰,也很快被新的筹谋取代。此刻偷得半日闲,顺应年俗出府走走,目光掠过楼下喧嚣的街市,带了几丝兴味。
凌澜一身侍卫劲装,静立其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上。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笑声混杂成一片旺盛的生机。
凌澜的目光掠过楼下某处,微微一顿,低声道:“殿下,您看那边。”
陆羡初依言望去。人群中,两个男子的身影映入眼帘。稍高些的那个蓝衫少年,正侧头与同伴说着什么,眉眼清润,笑意温和——正是苏星言。他比在公主府时似乎放松许多,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疏离感淡了些,倒真像个寻常的南都少年郎。
他身旁的男子身上衣着朴素,负手而立,姿态看似闲散,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势,观其步履身形,绝非寻常人士。
苏星言似乎想将刚买的什么吃食递给同伴,那同伴只略一摇头,他便自己笑着吃了下去,两人交谈几句,继续向前走去,关系显得颇为熟稔自然。
“她倒是自在。”陆羡初淡淡说了一句,听不出情绪。她记得这人辞行时眼神里的不卑不亢,此刻看来,离了公主府,他果真寻到了想要的生活。
凌澜低声道:“那位同伴,脚步沉稳,气息内敛,观其顾盼间的警觉,怕不是普通走江湖的。”
陆羡初微微颔首,未再多言,只端起茶盏,慢饮了一口。目光却似无意般,又在那两个融入人潮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
楼下街市,苏星言对来自上方的注视毫无所觉。
“方才那芝麻糖,你真不尝尝?很是香甜。”她犹自回味。
孤鸿目视前方,语气平淡:“不喜欢芝麻。”
苏星言早已习惯她这般做派,笑道:“走吧,去买条鱼,总要讨个年年有余的彩头。”她很是自然地轻扯了一下孤鸿的袖口,引着她向鱼市走去。
孤鸿任由她拉着,目光却几不可查地向茶楼方向快速一扫,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警惕,随即又恢复如常,仿佛只是随意看看天色。她的感知远比苏星言敏锐,虽未精准定位,却隐约捕捉到一道不同寻常的审视视线。但这细微的波动,她并未让身侧的苏星言察觉。
她们挑了一条活鱼,又买了些蔬菜肉类,苏星言还特意选了一小坛据说口感醇厚的米酒。
“过年嘛,仪式感还是要的。”她抱着酒坛,眉眼间带着满足的期待。
孤鸿看着她冻得微红的鼻尖和发亮的眼睛,沉默一瞬,忽然开口:“你的故乡,年节也如此热闹?”
苏星言怔了怔,旋即笑道:“热闹是差不多的,只是……方式不同。那里没有这么冷的冬天,也没有……”她声音轻了些,“这么多需要小心翼翼的事。”
孤鸿眸色微动,不再追问,只伸手将她怀中那坛酒接了过去。“雪渐渐大了,咱们早些回去吧。”她语气依旧平淡,“等着见识你的‘手艺’。”
两人提着年货,身影渐渐被人潮吞没。
茶楼上,陆羡初放下茶盏。
“凌澜。”
“属下在。”
“找个机灵点的人打探一下苏星言身旁那人。”
“是。”凌澜垂首领命,心下明了。
陆羡初最后望了一眼窗外。雪越下越大,落在街边的红灯笼上,煞是好看。她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轻轻一划。“回府。”
* * *
除夕当日,南城的天空铅云低垂,零星飘着细雪,却压不住满城鼎沸的人间烟火气。苏星言和孤鸿赁下的小院,也难得透出几分热闹暖意。
“左一点,再高些……好了好了!”苏星言仰着头,指挥着梯子上的孤鸿。
孤鸿一身利落的深色短打,闻言手腕一稳,将手中那块新削的桃符稳稳挂在门上。桃木特有的清香混着墨汁味淡淡散开,上面是苏星言亲手写的祈福吉语,字迹端正,带着几分筋骨。
“想不到你字写的这般好。”孤鸿跃下梯子,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那桃符点评道。
“练过几年。”苏星言弯着眼笑,递过去一张剪好的春字窗花。“这个贴窗上。”
孤鸿接过,依言贴好。红艳艳的窗花立刻将冬日萧瑟的窗棂点缀得生机勃勃。
她看着苏星言忙碌的身影,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这些琐碎的仪式,于她这般行走于暗夜之人,原是遥远又陌生的。但此刻,竟也不觉得讨厌。
“你们南人……过年总是这般繁琐细致?”孤鸿倚在门框边,看着苏星言又将一束新扎的芝麻秆靠在门边“藏鬼”,随口问道。北境的年节,更粗犷热烈,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喧腾,是驱傩队伍戴着狰狞面具、击鼓呼号的宏大场面,与这南都小院里的精巧布置截然不同。
苏星言手上不停,正将几枚铜钱塞进准备晚上煮的饺子里,闻言笑道:“繁琐才有年味嘛。在我们那儿,除夕守岁,小儿辈要讨压岁钱,长辈还得用盘盒或琉璃瓶盛百果种子,互相馈赠,谓之‘百事大吉’。初一放鞭炮……”
她话语里带着对遥远故乡的怀念,声音温软。孤鸿安静听着,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细节,是她从未驻足细看的风光。
她忽然想起曾在北雍元京潜伏时见过的年景,御街上结扎的彩棚高耸入云,卖锦装褾子的摊贩能排出十里地去。
“对了,还得准备五色纸钱,祭祀众神和祖先……”苏星言念叨着,转身又钻进那方小小的厨房。
这里是她今日的主战场。一条新鲜的河鱼已改了花刀,正待下锅红烧,酱汁调得浓稠喷香;肥瘦相间的肉馅摔打得劲道十足,团成圆溜溜的丸子,寓意团圆的“四喜丸子”已炸得金黄定型,只待入锅煨透;一只肥鸡在陶罐里与红枣、枸杞、菌菇一同咕嘟咕嘟地炖着,汤色渐渐醇厚,散发出温补的甜香;碧绿的蔬菜也已洗净沥水,只等清炒上桌。
孤鸿抱臂看着她在灶台前转悠,动作行云流水,灶火映得她侧脸微红,额角沁出细汗,一种蓬勃的生机自她身上散发出来。
她忽然想,若北雍故乡的家未散,年节大约……也该是这般滋味。她心中那片常年冰封的孤寂之地,仿佛也被这凡俗的烟火气悄然蚀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有需要我帮忙的吗?”孤鸿问,她惯于执行命令或独自行动,于此道着实生疏。
苏星言用手帕快速擦了一下额际细密的汗珠:“那你把酒烫一烫吧。除夕夜,总要喝上一杯。”
孤鸿依言照做,看着泥炉上温着的酒坛渐渐冒出热气,酒香混合着红烧的酱香、鸡汤的醇香在小院中弥漫开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氛围缓缓流淌。
暮色渐合,远处的街巷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响。院内灯笼尚未点亮,但灶火温暖,饭菜飘香,新桃符与红窗花映着雪光,透出辞旧迎新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