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8日。
特罗姆瑟的阳光像是刚从冰川底下打捞上来的,清冷、剔透,带着一点让人下意识屏住呼吸的纯粹。
我们坐在市区一家叫“Fjell og Fjord (山与峡湾)”的海鲜餐厅里,据说这里的帝王蟹和深海银鳕鱼是整片北极圈最顶级的。窗外是雪后的峡湾,深蓝的水像静止的丝绸,白色屋顶一排排垒在山脚下,像是挪威人特意为圣诞节摆出的装饰盒。
但我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风景上。
我坐在靠里那侧,右手边是Aysimary。她今天把羽绒外套脱了,穿了一件米色的羊毛衫,围巾松松地搭在脖子上,头发还带着一点潮气,看起来像刚洗完头。她的脸色比在酒店时好一些了,但依旧有点苍白。
Skott坐在我们对面,翻着菜单:“昨天你打我三通电话干嘛?我暖气片坏了,一晚上手机都没电。”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说完我下意识瞥了Aysimary一眼。
她没看我,低着头摆弄桌上的餐巾纸。
Skott放下菜单:“这家店好,你们要什么自己点,报账走项目预算。”
“谢谢老板。”我漫不经心地说。
服务员过来询问点单。菜单上大多是极地海鲜,鳕鱼、生蚝、海胆、深海鱼籽、烟熏三文鱼、焗扇贝,还有“捕自第五冰川水域的极鲜小银鱼”。
我看了看菜单,轻声说:“我不吃鱼。”
Aysimary微微抬头,眼角扫了我一下,又马上低了回去。
“你今天怎么突然不吃鱼了?”坐在另一边的同事 Lars 笑着打趣我,他是个典型的挪威工程型男,四方脸,常年穿滑雪夹克。
“那是罐头。今天换换口味。”我笑笑,朝服务员点了帝王蟹腿和一份蘑菇奶油意面。
Aysimary翻开菜单,停顿了片刻,也说:“我吃点虾和贝类就好。”
我朝她看了一眼,她这次没有回避,只是嘴角微不可查地抿了一下。
Ingrid 坐在Aysimary对面,是光晕子项目的数据分析师,戴着红框眼镜,点了一堆海鲜,“你们不吃也太可惜了,来特罗姆瑟不吃鱼,就像去巴黎不喝咖啡。”
我笑了笑,把刀叉轻轻搁在盘沿,说:“去巴黎是一定得喝咖啡的,但在这么冷的天吃冷鱼,我就算了吧。”
Ingrid挑眉:“这里的鱼可不是普通冷鱼,是刚从冰川下捞起来的哦!只有这家店能吃到!”
我笑道:“哎呀,我每次看到鱼肉,总不自觉想到海里漂着的塑料袋。前阵子还看了一篇论文,说某些鱼类体内的微塑料能在哺乳动物体内存留超过六个月。人类向海洋排泄垃圾,海洋生物将垃圾吃进肚子里,我们再吃掉这些海洋生物,这个循坏太可怕了。”
Skott笑了一声:“你该学学怎么关掉脑子吃饭。”
我举杯:“是啊,职业病,老板,我这脑子确实得修修。不说了,来,敬大家。”
几位同事也笑了起来,气氛并没有冷下来,反倒因为这一句“职业病”,大家开始聊起最近新出的《科学》期刊,还有光晕子项目下一阶段可能要采集的高纬度冰层数据。
我侧头瞥了Aysimary一眼。
Aysimary没有参与讨论,只是用刀叉默默把虾摆成了一个整齐的圆圈,动作极轻,像是怕打扰谁。
她今天没带笔记本,没有数据本,也没背包,像个单纯来聚餐的普通学生。
但只有我知道,她清晨刚刚从挪威海里回来。
我甚至还没问她水下的事。
她因为我这一顿饭的沉默,突然像是卸下了一点点负重。
不多,可能只是薄薄的一层冰。
可我知道,一旦这层冰裂了,她就可能愿意跟我谈起那些深海下的秘密。
这时候,Aysimary的叉子掉在了地上。
我与她同时弯腰去捡。
她的袖子在动作中微微滑落,露出了手背内侧的一道深深的划痕。
那不是普通的伤口——不像人类的伤,边缘干净,组织泛红,渗出鲜血。这道伤口的边缘泛着微微的青灰色,中央却覆着一层透明而湿润的薄膜,像某种自我封闭的保护壳,半透明中还能看到内部组织。
更诡异的是,那层黏膜在灯光下反射出极细微的虹色光泽,仿佛是某种天然分泌出的凝胶,与我小时候看见家养的金鱼受伤时,那种包裹着伤处、帮助愈合的黏液极为相似。那时我甚至以为鱼流的是“水一样的血”。
这瞬间,我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未被揭示的真相忽然间离我很近很近。
我的目光不自觉地停在那伤口上多了几秒,Aysimary似乎也察觉到了,迅速将袖子拉回,抬起头时眼神复杂而闪烁。
我将叉子捡起,叫服务生拿走换了新的。
为了不让她紧张,我转头看向Skott,引导话题轻快转弯:
“前两天《科学》那篇关于低温环境中基因表达抑制的文章,你们看了吗?我觉得对接下来第五冰川项目的研究手段,挺有启发意义。”
话音刚落,桌对面的Ingrid立刻接上:“那篇我看了,我甚至怀疑作者是不是在蹲我们的投稿思路。”
她推了推红框眼镜,语气半真半玩笑。
气氛逐渐升温,这种饭局的交流方式是研究员们最舒适的社交方式。
Aysimary微微低头,只是默默听着,脸上没有太多情绪,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似乎渐渐平稳了些。
就在这时,一道新声音插进来。
“要不是海洋垃圾,我们也读不了博士,大家哪来的那么多环境数据好**文?”
说话的是Trond(怎么翻译?“创得”“特朗德”?)——三叉戟项目的新组员,代替临时缺席的大康前来出席饭局。他身材高挑,金发略长,发尾随意挽成个半结,五官立体锋利得像挪威峡湾的山脊线。一身黑色毛衣剪裁利落,衬得整个人像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模特。但他笑的时候却让人不舒服,嘴角微微翘着,一副“我说的你们都应该觉得好笑”的态度。
这样的人我一般都是上来给一拳的。但现在我是黎明项目的负责人,我老板坐对面,我不能轻举妄动。
我没想到这个时候Aysimary说话了。
她微微抬头,语气却很平静:“污染本身不该成为研究的正当理由,更不该被当成学术的前提性材料。如果没人去制止这些事情,我们发再多论文也只是纸上谈兵。”
Trond耸了耸肩:“我又没说我喜欢污染,我只是说,它的确让我们这些做科研的人有了点‘价值’,至少拿个博士学位是没问题了。”
他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一点轻蔑。他看向老板,老板没有说什么。
我看向Aysimary,她已经不再说话了,只是把餐具轻轻放下,眉头轻皱,一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样子。
我举起酒杯,转头对Trond说:“那你可得好好感谢那些喝完矿泉水把瓶子随手扔进海里的人了,说不定他们才是授予你博士学位的人。”
周围几个人笑了,但笑得不自然。
我没笑。
我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又低头转向Aysimary。
“我们实验组现在在做塑料颗粒在胎盘层穿透率的研究,前两天的模拟图谱已经很明显了。要不下次你来帮我们跑个分析?”
她微微一怔,看向我。眼底有那么一瞬的柔软,像极了清晨浮上海面的海雾。她点了点头,轻轻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