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9日。大雪。
她来到我的实验室时,窗外已是深蓝色的夜。特罗姆瑟的冬夜沉静如密封的深海,灯光在玻璃上投下柔和的影子。
我把数据接口接好,将来自三叉戟项目那一堆毫无章法的初步数据调了出来,顺便暗暗腹诽Trond的拖延。
她坐在对面的高脚椅上,电脑屏幕的光打在她侧脸上,睫毛投下细小的影,神情专注,指尖轻敲键盘时,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我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缓缓说道:
“今天餐桌上的话题,对你来说,是不是太冒犯了?”
她停顿了几秒,没看我,只是轻声说:“我习惯了。”
我低头看着桌面,却慢慢说道:“你手上的伤口,不是普通的割伤吧。”
她明显一顿,屏幕上的光线让她的表情几乎看不真切。但我知道她听见了。
“我不是有意窥探,”我继续,“餐厅你掉叉子时我看见了。你手背上那道伤口没有包扎,没有血痕,像有一层透明的愈合膜覆盖在上面。我小时候养的金鱼受伤后,鳞片下也渗出那层东西。”
她终于抬头看我,眼神里有震惊,有警惕,还有一丝悲哀。
“我还看到了你跳进海里,”我轻声说,几乎是在赌,“那晚,我透过窗子我看到你,跳进了挪威海。”
空气凝固了一瞬。
她的唇微微张开,呼吸有些急促。
“你到底……”我走到她对面的桌子前,双手撑着桌面,语气温和下来,目光与她相接,“在做什么?”
她缓缓闭了闭眼,像是终于做出某种决定。
“那道伤,是我在几周前,被一张遗落在远海补鲸区的栅刺网刮伤的。”
她说得很轻,仿佛每个字都从海水里漂浮而来。
“几周前?你几周前就在这里?”
“确切的说,我一直都在特罗姆瑟,我的家在这,只是间歇性地回到卑尔根。”
“为什么你会去远海补鲸区,又被栅刺网伤害?”
“因为我母亲在远海。那种网,是以前人类用于诱捕大型鲸鱼的工具,网线上有倒刺和硬质钩片,被国际封禁二十多年了。但它还在深海里飘荡着,就像幽灵一样。当它缠上我的时候,我的胳膊已经被划开口子。”
我听得心头一震。
“你的家在海里,所以你真的不是人类?”
她眼神里没有虚伪,只有疲惫。
“我的母系血统,是深海融种之一,‘Homo Delphinae’。”
“‘Homo Delphinae’?”
这些拉丁文词缀在我的大脑飞速拼凑,我也迅速调出脑海中的所有的资料,这个词语仍然很陌生。
“最能被人类理解的词汇应该是‘人鱼’。但我们并不完全像人类想象中的人人鱼那样美丽、自由——我们只是被环境强行塑造出的、为适应高压、寒冷、毒素而演化出的新型生命体。”
“所以,为什么你的血清会在实验室的冷柜里?”我问:“发生了什么?”
她望着我,沉默了片刻。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她的眼睛里,像碎裂的冰。
“几年前,我被一支非法补鲸队捕获。他们在挪威海北部活动,打着科研的幌子猎杀鲸类。我被他们误认为是某种罕见的深海哺乳动物……但他们很快意识到,我不只是‘动物’,我会发出类似人类的声音,有酷似人的面容。”
我屏住了呼吸。她抬眼看我。
“他们本来想杀掉我,但很快其中有人意识到,如果我真的是某种‘人鱼’,那么这将是个爆炸性新闻,他们能直接名垂青史。但我不能让他们带走我,那意味着整个族群都会暴露在人类面前。所以,我承诺他们可以抽取我的血液,因为那是一种特殊免疫因子,对人类愈合伤口有价值。”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那管血,被他们保存在恒温舱里。后来,他们把那它卖给了一家研究机构。”
我低声道:“就是我们现在的实验室?”
她点头,眼神里有悲凉:“是啊。我的母亲,在三年前,已经出现了神经毒素损伤的早期症状。她快撑不下去了。直到我发现,永生基因项目在研究一份‘未知海洋样本’,用于激活端粒修复机制,我就知道,我找到它了。”
我喉咙发紧:“所以你申请了光晕子项目。”
她低声道:“这是我唯一能不动声色接近它的方式。我知道,它已经被用于永生基因的实验,冷柜里的血清早已不是我的那管血,它已经被提纯、被无数复制,但无疑那是我当时体内最纯粹、没有被污染的一部分。我知道它在那里,却不能抢它,不能惊动任何人。我必须像一个‘人类’,通过一切合规流程,把它取回来。”
“可你上次还是没能取得那管血清。”我的眼中竟然有一丝失望。
“是的,被你撞见了,”她的语气变得很轻,也没有任何责怪的语气,“后来我被调离卑尔根,来到这里,没有机会再去拿那管血清,只能还是像往常那样,临时抽自己的血给我的母亲。”
我脑中回响着她曾经无数个难以解释的举动,如今都像拼图一样落入恰当的位置。她不是逃避人类,她是在努力避免一场灾难。
我久久没说话。眼前的这个女孩,竟背负了如此深重的隐秘与责任,只为了悄无声息地,救她的母亲。
“我能做什么?”我终于说。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喉咙像被冰水灌过。
她低头轻抚着袖口下的伤口,声音里带着轻微的嘶哑:“陆地是人类的家园,而海里才是我真正的栖息地。我希望人类能与我们各自相安。”
她眼睫轻颤,低头,却没有再掩饰左手上那道被渔网利器划伤的伤痕。
那种薄薄的透明膜,像是鱼类在紧急修复鳞片时分泌的黏液,却比那更温柔——生物修复的奇迹,在她身上静静发生。
她观察着我的表情,用很轻的声音说:“你不害怕吗?如果有人类看到这……”
我温柔打断她:“我是生物学者,我看到的是‘奇迹’。”
她缓缓抬头,眼中有不敢相信的迟疑。
“你真的……不怕我?”
我轻轻笑了一下,“你上次在水下救我时,会不会也很害怕?你害怕我看见了,会暴露你的身份,可你还是选择救了我。面对这样的你,我又怎么会怕呢。”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一层厚重的壳,从她身上裂开了一道缝。
我走近她,缓缓伸出手,动作极轻,仿佛在接近某种神圣而脆弱的存在。
“我有医学基础,可以看看你的伤口吗?”我低声问。
她微微颤了一下,没说话,但也没有拒绝。
她把手抬了起来,毛衣袖口向上卷了一点。那道伤口就藏在她左前臂的内侧——一道深而干净的切口,像是被什么锋利、带钩的器具划开。边缘微微翻起,却没有鲜血流淌。
我低头凝视着它。伤口里,有一层几乎透明的薄膜,微微闪着光,在灯下泛着淡淡的银蓝。它不是人类的愈合组织——更像某种海洋生物在紧急自愈时,所分泌出的抗菌凝胶,像极了我小时候家中金鱼受伤时鳞片下的那层神秘软光。
我缓缓伸出指尖,轻轻碰触那层薄膜。
“这——是某种聚酯愈合素?”我轻声说。
她没有躲开,甚至似乎是静静地、毫无保留地,把整只手放进了我掌心。
她点头:“我们体内有一种快速结膜系统,用来防止深海创伤感染。人类没有名字可以叫它。像是一种黏液,它知道哪里是破口、怎么补起来。”
那薄膜初时冰凉,但随着指腹的停留,渐渐变得温热。
我能感觉到它不是死物,它在呼吸,在修复,在挣扎着保护它的主人。就像她自己,一个在这世界里艰难藏身的存在,明明带着伤,却从不求怜悯。
我没有说话,只是更轻地用指腹描摹那伤痕的边缘。像是在抚摸她从未被人理解的部分。
“很美的生物机制。”我低声说。
她愣住了。
我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这是你基因的智慧,是你所属物种一代代承袭下来的礼物,我羡慕你。”
她的眼中泛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那情绪像深海底部慢慢上浮的气泡——起初微小而不敢破水,但有一天会冲破海面,溅出一滴月光。
“这种能力与生俱来,就像神对圣洁物种的恩赐,”我缓缓伸手包裹住她的手,看向她碧蓝的眼睛,“你对我吐露这些一定是下了不小的决心,我向你承诺,我不是为了研究你,我更不可能说出去,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
“谢谢你,宋秦。”
“你多了一个人类朋友,Aysimary,”我笑道,“你以后,会常来……呃,帮我跑数据吗?”
我们之间,安静了一会儿。数据自己在后台继续跑着,而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会再只是她的科研同事。
我想,我们已经一起,踏进了深海。
“会,”她露出笑容,“我以后会还带一些我爱吃的鱼罐头给你。”
“你吃鱼?”
我后来想通了,她又不是鱼。她说自己算是哺乳动物,那就是跟海豚、鲸一样,是吃鱼的。
“当然吃,”她笑了,“鱼肉很好吃。”
“那你今天中午为什么也不吃……?”
“只有你一个不吃鱼的话,就太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