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
忘川水畔,业火尽头。
一缕残破的魂核,历经岁月沉淀与幽冥法则的缓慢修复,终于艰难地重新凝聚成形。
只是容颜已毁,再难寻昔日半分俊朗,唯余刻骨的沧桑。
一双眸子,重归沉寂后的清澈。
冥王殿。
重塑的牛头鬼差跪伏于冰冷的墨玉地面。
王座之上,冥王指尖微弹,一点幽光没入牛头眉心。
霎时间,尘封千年的记忆如决堤洪水,汹涌而至——西陲姬侯的尊荣,铜城血染的诀别,十年厉鬼的徘徊,子城楼下的追随,九百载地狱的煎熬,忘川河畔百年的无声守护,档案司五百春秋相视而笑,以及最后那穿魂一剑的冰冷与解脱……
庞大的身躯剧烈震颤,粗重的喘息回荡在死寂的大殿。
牛头缓缓抬起脸,清澈眼眸中翻涌着痛苦与释然,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业障已消。
前尘种种,如观他人故事,唯余魂魄深处一道永恒的刻痕。
“去。”冥王的声音无波无澜,“职司如旧。”
殿外,一道身影长身独立。
正是禹岳。
他形容枯槁,魂魄气息衰弱却异常执拗,如同生了根的顽石。
当那熟悉又陌生的脚步踏出冥王殿时,禹岳枯死的魂魄骤然一颤。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目光死死锁住那道魁梧丑陋的身影。
无需言语,灵魂深处的悸动已昭示一切——是他!
是玄玉。
亦是姬吾云。
牛头脚步微顿,那双清澈却平静的眼眸扫过禹岳,无恨无怨,如同看一个陌路。他沉默地移开视线,继续前行。
禹岳拦住他,张了张嘴,干涩嘶哑:
“阿云……玄玉……”
他抬起手,似乎想触碰对方粗粝的臂膀,又在半途颓然落下,哽咽难言,巨大的悔恨几乎将他撕裂,化作一声泣血般的低吼:
“对不起!”
“是我负你,是我愚不可及!”
牛头庞大的身躯如山岳般静立,深深凝视着眼前泣不成声的禹岳。
沉默,如同凝固的幽冥。
许久,就在禹岳以为那沉默将是永恒的回答时——
一只布满陈旧伤痕与厚茧的手,缓缓抬起,动作有些僵硬,承载着千钧之重,却珍惜非常,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迟疑与试探。
它没有落下,只是悬在半空。
禹岳猛地向前一步,不管不顾抵住牛头那宽厚冰冷的胸膛!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这具躯体!
破碎的呜咽淹没在胸膛。
牛头僵硬的身躯一点点软化下来,那悬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下,无比坚定地环住了禹岳颤抖的脊背。
粗糙的掌心,带着暖意,笨拙地拍了拍。
没有言语。
两道伤痕累累的魂魄,在无言的拥抱中,用尽力气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千年的恨、悔、痛、痴,无声消融。
……
翌日,禹岳只身来到千面阁,一道阴柔诡谲的声音带着玩味响起:“哟,想配那丑牛头?倒也不难……”
千面阁主的身影如烟似雾般浮现,惨白的手指带着森森鬼气,点向禹岳面门——皮肉重塑、骨骼变异的剧痛瞬间席卷!
禹岳闷哼一声,却死死咬牙承受。
片刻,鬼气散尽。
原地站立的,已非昔日清贵或狼狈的禹岳。
他身形依旧挺拔,但头颅却化作狰狞马面,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残留着属于禹岳的痛悔执着。
……
静魂谷。
昔日的凌乱早已被收拾,残破的红绸换上了新的,虽不奢华,却整洁郑重。
没有宾客,没有喜乐,唯有满谷寂静的彼岸花作为见证。
一牛头,一马面,身着简陋却崭新的鬼差皂服,并肩立于谷中。
没有司仪,亦无需誓言。
马面缓缓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枚以指骨磨就的骨铃,轻轻系在牛头粗壮的手腕上。
牛头沉默着,取出一条染着幽绿磷火的骨链,郑重地挂在马面的颈项间。
骨铃轻响,磷火微芒。
这便是礼成。
从此,幽冥路上,黄泉道中,忘川河畔,红尘人间……
牛头所至,必有马面相随。
马面勾魂,必有牛头镇守。
形影不离,生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