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袁昭合衣睡着,却总有若有若无的声音徘徊耳侧。
“谁让袁远和林羽这么早被人撞死了啊?袁昭没了爹娘,万一她日后要缠上我们怎么办啊?”
“妈你早点做主把袁昭嫁出去呗,让她嫁了人肯定没这么多事了。”
“那是不是就有钱买玩具车了?我要玩具车!”
“滚……”袁昭紧皱眉宇,嘴中呢喃着。
“隔壁村有个小伙子,比你矮一点,小叔我改天介绍给你,唉,也不知道人家看不看的上你。”
“昭昭,你……,唉,你第一步没得走,可不要再走错第二步啊。”
汗从发间滑下,不知是热的还是受冷,袁昭想睁开眼,但好若千斤顶压在身,压的她动弹不得。
耳侧声音更尖锐了,像一把利刃将她的心凿破,凿碎,凿的满目疮痍,全是裂痕。
“你爸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好歹也从小养到大,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吧,你说啊,你今天这做派给谁看啊,到时候村里都传个遍,你袁昭不要脸,你过世的爹妈呢?你爹妈的脸上光彩吗?!”
头疼的快要炸开,喉头噎住了一口气,袁昭仍睁不开眼,手也动弹不得。
“想来也真是晦气!我就不该领养袁远,白眼狼惯了,教出来的女儿也是白眼狼!我呸!”
“真是不孝!!”
“………!”霎时间汗全被逼出,袁昭瞬时睁开了眼,手捏紧的床褥一侧已经被洇湿了一小片。
心在胸腔中狂擂,袁昭只觉耳鸣轰响,四肢发麻,缓了片刻便带着狂乱的呼吸翻身下床,饮了凉水下肚。
松阳也入了秋,连虫鸣也没有,深夜实在太静,静的让那些回忆不可控地全涌了回来。
几月前。
“袁昭!我不是让你早点滚回来吗?!你自己看看时间,是不是不准备把这些破烂都收走了?你要是不要,那我就一把火全烧了!”
“嗯,嗯,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袁昭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按低了音量键。
“诶!妈,小昭好不容易回来一回,你别发这么大火。”电话另一头拦了手机劝道,接着又温温柔柔地对袁昭说,“小昭啊,你回来想吃什么,婶婶给你做。”
“随意看着做吧,我不挑的,谢谢婶婶。”袁昭往窗外看看,估摸了时候,淡淡地朝着电话说。
“那甜汤吧,我给你烧点甜汤喝,我记得你小时候经常朝你爸妈讨呢。”
“好啊。”袁昭将薄毛衣往上拢了拢,遮住半张脸,又将车窗开的更大了些。
“嘁,拿完东西就赶紧滚!”
“妈!”
信号不好,声音总是断断续续的,那头里人很多,声音又杂又乱,袁昭的耐心彻底磨灭了,简单应付几句便挂了。
从车站到里意前前后后开了近一个小时,接了电话后手机才安静一会,屏幕又明明灭灭起来。
“里意到了。”司机在站牌停车,准备调头。
袁昭拿着手机下了车,看着有些变化但不大的村子,提步往里走去。
“其实要我说,妈你也不用这么急着喊她回来啊,反正她爸妈留的东西也不值钱。”
“对啊对啊,奶奶你干嘛叫袁昭回来啊,我不喜欢她。”
“那能怎么办?啊?!我问你们!”
沧桑的女声轻咳几下,又说:“谁让袁远和林羽这么早被人撞死了啊?袁昭没了爹娘,万一她日后要缠上我们怎么办啊?”
“想来也真是晦气!我就不该领养袁远,白眼狼惯了,教出来的女儿也是白眼狼!我呸!”
被叫做白眼狼的袁昭此刻站在门外,听着骂声掸了掸衣服。
“妈你早点做主把袁昭嫁出去呗,让她嫁了人肯定没这么多事了。”中年男声道。
“是啊是啊,也对,她也不小了,我在她这个年纪早就嫁人了。”
“还是你聪明……!”老人喘着气音的话头刚落,后脚木门便被猛敲了几下。
几人赶忙装作脚不沾地忙活的样子,过了片刻,才过来要拧把手。
袁昭压低了眉宇,皮笑肉不笑地淡声说:“婶婶。”
“小……小昭,才刚到吗,我刚刚在厨房忙着烧菜没听见。”面前人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招呼她道,“外面冷,先坐下吧,饭菜也差不多好了。”
房子很小,袁昭一下就把屋子里全看了个遍,年迈的妇女拄着拐杖坐在藤椅上,沙发上翘脚躺着一个中年男人和莫约十岁的男孩。
袁昭扫了一眼,没准备开口。
“你还知道回来?”老太太自她进门就直往她手里瞄,见人手上空空,什么都没给家里带,面上更不悦,冷声冷气地说,“真是不孝!回来也不知道给家里带东西!”
“小昭啊,你婶婶给你发了这么多消息,你都不回,也太没有礼貌了。”沙发上的男人也跟着搭腔,一脸对小辈的失望透顶的模样。
袁昭差点被两人这做派弄笑了,想想手机里的消息,无非是“你回来了吗,几点到啊” ,“你奶奶很想你,回来也先道声好,买点东西”, “弟弟还说表姐在外面这么厉害,也想要新的汽车模型”。
就这么类似的几十条消息,反反复复发,变着花样发,从今早一直发到傍晚。
“我爸妈的东西呢?”袁昭冷冷开口。
“这是你对长辈说话的态度吗?”男人见袁昭不接招,心里瞬时觉得被挑衅不爽,即刻便坐起身指着她骂。
“除了会摆长辈谱,你还会什么吗?”袁昭声音更冷,语气不急不缓,一字一句地抛出。
她从小就知道,叔叔仗着是奶奶的独生子,打小就窝里横,目光所及想要的,哪怕是别人的,抢也要抢过来变成自己的,长大后本事忽略不计,气性却是大过天。
“你!”
“这是怎么了,都别动气嘛,来来来,先坐,先坐,小潜,先别玩玩具了,先吃饭!”
听了动静的小婶忙从厨房走出来劝和,声音依旧轻柔:“还有最后两个菜,我马上端出来,小昭,快坐。”
面前的男人和小孩即刻翘着腿坐上了凳子,老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险些被地上的脚绊了个踉跄,费了大劲才坐在椅子上。
“菜齐了,吃饭吧。”小婶从厨房里拿着最后两碟菜,轻轻在桌上放了,准备解下围裙。
袁昭淡淡地看了一眼,心里的想法也落了地,有些释然地扯了扯嘴角。
面前的一桌子菜荤素皆有,烧的也是色香味俱全,桌上还有几瓶饮料酒水,满满当当地塞全了这方木桌。
唯独没有事先说好的甜汤。
“小昭啊,来,吃吧,别愣着不动了。”女人洗了手,把袁昭面前的椅子拖开,热情地招呼。
“弟弟最近在换牙,大家好像也吃不太惯甜汤,我怕烧了也吃不完,就没烧了。”婶婶急着笑说,“但是别的菜还有,你看,新鲜的猪肉,我今早特意买的。”
袁昭衣袖下的手握紧又松开,面上神色不显,只是语气平平地又说一遍:“我爸妈的东西呢?”
“在储物间!”老人大喊了一声,双目斜视睨过来,恶狠狠地剜她一眼。
袁昭不理会她,直接大步往储物间走去,掠过人时,还依稀能听见几句压低了的骂声。
“赶紧滚过去拿吧,没良心的东西!”
说是储物间,实际上就是楼梯下连个门都没有的小地方,地上都是脏兮兮的物什,什么破衣服、烂锄头一股脑都往里扔。
袁昭直截了当地点开手电筒,利落地扫开这些东西,翻了许久才拼拼凑凑把父亲母亲的信件,日记本都整理出来,放在身侧。
“袁昭啊,你也不小了,什么时候结婚啊?”吃了饭菜填肚的男人翘着脚剔牙,隔着一面墙喊。
“是啊,小昭啊,你看,天一岁地一岁,你好像也差不多24岁了吧?”婶婶掰着手指数着,语气温柔劝道。
“那就有钱买玩具车了!”男孩兴奋道,下一刻就被母亲捂了嘴。
“你看啊,小昭,你爸妈……唉,我们也觉得可惜,现在你孤身一人了,有个人做伴保护你,我们也可以放心。”婶婶从橱柜拿来手电,也走到楼梯角,帮忙照着。
袁昭置若罔闻,又把一张掉页的纸好好放回日记本里,手上动作加快了。
“你第一步没得走,可不要再走错第二步啊。”婶婶稍低下身,但没有要帮的意思,看着袁昭身侧垒了一点高的本子,便要伸手去拿。
袁昭动作也快,不着痕迹地移了移:“怎么了?”
“……我也帮一下。”婶婶笑着,说罢又要伸手,却被袁昭毫不留情地拍开。
“小昭……”
袁昭刚刚对着她手一扫,却不想磕碰到了什么泛暖的硬物,借着手机电筒的光,她清晰地看清楚了那是什么。
是她母亲的金戒。
“出来。”袁昭压低了眉眼,上挑地看她。
老人见袁昭怀里抱了几本沾满灰尘的本子,又是转过头没好气地冷哼,手上交叠,把腕口结结实实地捂住。
男人又是喝酒又是吃菜,把自己灌的不知天南地北,整个人挂倒在椅背上,一见袁昭,又说:“隔壁村有个小伙子,比你矮一点,小叔我改天介绍给你,唉,也不知道人家看不看的上你。”
袁昭在几人的目光中淡淡笑起来,接着她把本子一放,就近拿了盘剩菜。
砰————!
哗啦!
“袁昭你疯了?!”男人喘着粗气,酒都被吓醒了大半,一下摔到地上,抓了满手油污。
刚刚那盘菜擦过人的耳畔,惊吓之余,那餐盘就被摔到墙上,碎片菜渣飞了满地。
袁昭没应,又扔出一盘,力道又狠又快,几人连惊呼都来不及,男人面上就重重挨了一下,盘子裂开,擦破了面皮,一下就见了红。
“别躲啊。”
“你……!袁昭你这畜牲!”男人面上火辣辣地疼,忙不迭地撸起袖子,就要站起给她点颜色看看。
“嗯,嗯。”袁昭浅浅地笑着,双手把住桌沿,稍一使劲,就把整张桌子掀起,接着用脚一踢,满桌的脏污便朝男人飞去。
满屋子的人都被吓傻了,老太太从来都是嘴上功夫最厉害,现下看了这场景心疼儿子都来不及,又要骂道:“你不是拿完了东西吗,还不滚?!”
“你爸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好歹也从小养到大,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吧,你说啊,你今天这做派给谁看啊,到时候村里都传个遍,你袁昭不要脸,你死了的爹妈呢?你爹妈的脸上光彩吗?!”
袁昭看着地上又是倒地又是流血的男人,不再理会,往里走几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奶奶。”
啪———
袁昭看椅上人被扇地偏过脸去,在她错愕的目光里笑着说:“父亲小时候被你出气出了不少吧,背上,手臂上全是褪不去的青黑啊。”
“金镯子戴着舒服吗?”袁昭终于兜不住满腔的恶意,一字一句地咬出来,见椅上的人不说话,也不着急。
“袁昭!你会……你会遭报应的!”
袁昭的心几乎要烧的战栗起来,她钳住人的手,不容拒绝地将镯子从那干枯的手腕扯出,接着吹了灰,轻轻放在整理出来的日记本上。
“袁潜阳。”袁昭甩开人的手,抬起眼皮盯着手里抱着汽车模型的小孩。
“……滚!这是我家,你给我滚出去……”小孩起先呵斥声十足,看着袁昭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走过来,语气陡然弱下去。
袁昭随手捡了地上一瓶未开封的饮料,几下扭了瓶盖扔在脚边,接着瓶身反扣,饮料登时哗啦浇满他全身。
十一月的里意很冷,风能从每个角落吹到骨缝里,小孩被浇的凉,一下就哭闹起来。
“小昭!小昭!”女人抱住瑟瑟发抖的男孩,喊道,“住手,小昭啊,婶婶求你了……”
袁昭蹲下来,没什么神色,眸子淡淡地盯着她,伸出手。
女人会意,使劲拔扣着中指上的金戒,那金戒很不合指围,足足小了一圈,硬拔下来时指节都被磨破了皮,泛出丝丝血红。
袁昭看她被磨红了的指根,接过戒指。
“不要……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女人抽泣着抱紧男孩,别过脸断续地说。
“好啊。”袁昭淡淡应下,摁亮了屏幕,平淡的就像在车上应下那碗甜汤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