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太后钦点的“花魁初选”之日,地点定在京城中最热闹的宣武坊。礼台上,朱幕高张,香幡飘扬,檀香从台后袅袅升起,混合着观礼台上贵人的茶水香,氤氲成一股压抑的香雾。
坊内官道两侧设了围栏,台前空出一片净地,四周分设看席,一边是京中权贵雅士,一边是市井看客。最中间,是太后亲派的掌事姑姑崔珑,端坐主席,身着浅绛宫装,眉眼细长,目光虽温和却带着一丝审视之意。
这一场“花魁大赛”,虽名为比赛,实则是后宫之选。入选者将先行接受礼部教习,由内廷姑姑训练礼仪、书画、言行,再由皇后过目,最后呈太后与皇上亲审。
醉花荫、寻芳阁、逢春馆三家京城里有名的花楼,各家的妈妈带着头牌们登场。
九歌、白栀还有醉花荫里另一位有名的姑娘陆紫萱,一同跟在陆妈妈身后。只见陆妈妈面上含笑,与其他花楼的妈妈还有诸位看客攀谈。
九歌的次序靠后,她一心为了帮助白栀,倒也不算紧张。整理好自己的衣裙钗环后,她站在台侧,注目着即将登台的姑娘们。
第一位是寻芳阁的花魁——李画扇。九歌听闻过这个名字,是京城名伶里少见的以清冷自持、行止端方闻名。
画扇身着一袭湖水色百褶罗裙,纤腰系以淡银飘带,手执一柄云母团扇。她一出场,便宛如水面微澜,清冷含蓄。她演奏的是《清平乐》,以箫入曲,吹奏时眉眼低垂,曲调绵延细润,如风过夜荷,水波不惊,却沁人心脾。
曲终,她轻收团扇,垂眸一礼,举止娴雅有度。
席间片刻静默,随即便有人轻轻鼓掌,更多人则低声私语,目中带着几分惊艳。
崔珑姑姑眉目不动,手中玉扇微垂,似无表情。待画扇退场后,她才缓缓抬眸,目光在她背影上停了半息。“寻芳阁调教得越发细致了。”她轻声说了一句。她向身旁小宫女微一颔首,那宫女即刻在册上做了标记。
第二位登台的是逢春馆花魁——花映雪。
她一出场,便引来四座侧目。不同于画扇的清雅内敛,映雪自有一番张扬华贵的风采。九歌初见这般张扬明艳的姑娘,不由得也多看了几眼。
她身着一袭赤羽纱裙,薄如蝉翼,曳地飞旋,裙摆间以金线勾勒飞凤之形,熠熠生辉。鬓发高挽,钗花耀眼,眉梢眼角皆带风情,一步一姿,如火似焰。鼓声响起,曲为《破阵乐》。
观礼席中,有贵公子情不自禁起身鼓掌,更有看客席间爆出阵阵叫好之声。
这第三位就是醉花荫的陆紫萱。紫萱比九歌年岁略长,待九歌也很是亲切,好似长姐一般。这次陆妈妈对她也是寄予厚望,说紫萱经事多,适宜入宫。
她身穿一袭桃红挑金绣牡丹的大袖舞衣,颜色艳丽得近乎刺目。额心贴着缀珠花钿,双颊施粉极重,眉峰高挑,红唇如火,登台时步态生风,眼神却带了几分张扬。
她所演的是一支改编后的《醉春风》——原曲本是酒肆艳调,情致旖旎,紫萱却添入舞姿,边唱边舞,衣袂翻飞,腰肢百转,连折扇也被她舞成了媚眼相送。
一曲未终,台下已有人低声窃语,有看客轻笑。
九歌远远瞧着看席中间的崔姑姑眉头微蹙,半晌无言。直至紫萱收尾站定,行礼退场,她才淡淡开口,语气不急不缓:“太后娘娘终究还是担心青楼女子不入流,才派老身选看。这紫萱姑娘终究还是狐媚做派。”
一语罢,陆妈妈的笑意僵在脸上,袖中手帕已被拧得皱皱巴巴。紫萱垂首而退,脚步比来时沉了许多,裙摆晃动间仿佛也褪了光彩。反观站在一旁寻芳阁的李妈妈,笑容愈发明快。
九歌心里盘算:宫中评选,果真不同于青楼卖艺。她忽然意识到,舞得好、唱得巧,并非关键——真正被看重的,是那一分分寸里的自持与分明。想到平日里白栀的做派,九歌心中稍安了几分。白栀性子不张扬,待人真诚,从不口出轻薄之语,还是年轻活泼的小姑娘性子。
“九歌,紫萱姐姐下了台就跑去后面哭了。妈妈也很生气,少不了要训斥她。”白栀慌张地走近九歌说道。九歌静了静心神,安慰道:“你先只管一会的表演,旁的待到演完再说。何况,如果你能入选,妈妈心中也会慰藉,说不定也不会再责备紫萱姐姐了。”
白栀低头理了理衣袖,轻声说:“是吗?九歌,我方才手心都出汗了。”
九歌一边检查琴案,一边温柔地说道:“放心,你想着心中所愿,定能做到的。”
随后,二人登台。
白栀身着水绿色褙子,裙摆缀以素银缠枝,发间点一朵并蒂白梅。她立于台前,一手执帕,一手虚捧袖中笛,眉眼温婉,未开口便引人期待。
九歌则坐于侧案,一袭月白色绣梅花的曳地长裙,面容素净,鬓侧一缕青丝落肩。她调好琴弦,抬眸望向白栀,微微点头。
随着琴音流淌,白栀轻启朱唇,唱起《凤求凰》。她声线本温润婉转,今日却压得极低,唱来竟有几分哀而不伤的意味。
九歌的琴声清亮简练,不做繁复转音,只在每一处转折处轻拨缓引,宛若落雪拂枝、风送落花,将白栀的歌声衬得更显清雅。
台下一时静得出奇,连茶盏落席的细响都能听见。
等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白栀低头屈身,九歌也起身拱手,双双行礼谢幕。
崔珑姑姑神色微动,轻轻点了点头。
选拔至此,入选者大致已有定论。
崔珑姑姑起身,语声清亮:“寻芳阁——画扇姑娘;醉花荫——白栀姑娘;逢春馆——映雪姑娘。”顿了一瞬,她又补上一句:“外加一人,醉花荫的九歌姑娘。”
白栀眼圈发红,忍不住握住九歌的手,掌心滚烫。
九歌却默然。
她本以为自己藏得极好——低调、收敛、毫无锋芒。她弹琴,不作繁音;落座,不争前位;连衣裙妆色也素得不能再素,只为不被多看一眼。可最终,崔姑姑仍是点了她的名。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看重,或只是因那一曲《凤求凰》恰恰衬得白栀更好。可她心中却没来由地升起一丝沉重。
她更忧心的,是未来的生活。
入宫,意味着她将彻底告别曾经的世界——那个虽烟火气十足,却尚存一线自由的世界。
成为烟花女子的这些年,纵然身份卑微,好在日子还由着自己。她可以选自己愿舞的曲子,可以在不登台的日子随意走走逛逛,绣坊也逛过,酒楼也去过;不想说话时便躲在窗边绣花,没人逼她对着规矩行礼、看人眼色行事。
青楼女子若不是为了唱曲传神,谁又去学那一堆诗书礼仪?
她从未奢望如白栀那般入宫为妃,更无志于争名分。她只求安稳、自在。
可如今这一纸入选,已然将她推上另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