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便是入宫选拔宝华殿住持之期。
天色尚暗,灵山薄雾未散,幽林间偶有几声鸟鸣,像是晨钟前的轻唤。青白早早起身,披上缁衣,整束衣襟,将平日所用之经卷、木鱼与法器一一收纳入布囊。她跪于佛前,轻轻叩首三下,才缓缓起身。
这是她十二年修行以来,第一次下山。
她立于庵前石阶,望向远方天际,只见月影未歇,残光斜映在山峦之巅。那抹银辉静静洒落,仿佛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安抚着她心中不安的涟漪。山下的世界,她从未亲历,只在庵中听师太偶尔谈起,或从信众口中略有所闻。如今将要踏入凡尘,她心中既澄明又微微泛起涟漪,像一潭久不搅动的湖水,骤然落下一枚花瓣。
灵山至京城不过数里,但山门之外,便是另一重天地。
行至街市时,已是巳时。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市声鼎沸,烟火气扑面而来。人群熙攘,叫卖声此起彼伏,糖葫芦、彩绸、玩偶、香粉胭脂在摊贩间错落有致,孩童嬉笑奔跑,卖艺人扯嗓吆喝,仿佛整个京城的喧闹都聚在了这一方长街之中。
青白走得极慢。她双目澄澈,望着一切新奇之物,却未曾停足。她素衣不饰,头戴斗笠,虽不惹眼,却清逸脱俗,走在市井之间,宛如一缕游丝般悄无声息。
她从未见过这般繁华。
裕宁庵的生活沉静如水,连风声都温柔。而此处,却是热浪扑面、人声鼎沸,她仿佛步入另一个世界。街角有少女对镜描眉,也有少妇举篮讨价,香火、汗气、花露、油烟混杂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扑进她的鼻间。青白不自觉地轻抿嘴角,却仍步履不乱,只是收紧了指间拎着的布囊。
行至街市最热闹处,前方忽有一阵鼓噪喧哗,人群似潮水般围聚。
“今日怎的这般堵?”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九歌姐姐,好端端非要来看比武!这人挤来挤去的,要是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一声娇嗔自不远处传来。
青白抬眼望去,只见人群中,一位着杏红色绣花衣裙的少女正在往前挤。她腰间系着白玉禁步,步履轻盈,流苏随行,犹如一朵绽放在红尘中的明艳海棠。长发挽作垂鬟分髾髻,珠花点缀,眉眼如画,唇角含笑,气质鲜活中又透着几分孩气。
“九歌姐姐——”那叫陆白栀的少女语带不满,九歌却回首扬声笑道:“听说今日来的是当年的武状元!这可不是常见的比武——快快快,不看要错过啦!”
这一声欢快清脆,如空谷鸣莺,偏又带些世俗的灵动。青白本是匆匆过路,听见此言,却不禁停住脚步,循声望去。
她从未见过如此鲜艳活泼的女子,还只当天下女子都像裕宁庵里的施主一样:不是心如止水的虔诚,就是无欲无求的淡漠。
这一身杏红色衣裙,与她日常所见的灰布僧衣仿若两个世界;这飞扬神采,与庵中低眉顺目的尼姑们天差地别。那女子好似风中飞舞的花枝,仿佛不属于尘世的庙宇,而是那阳光下人声鼎沸的京城本身。
青白一时怔然,目光久久未移。她不知是被这女子的活泼所吸引,还是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击中——或许是好奇,或许是羡慕,或许仅仅是一种出尘之人初见凡尘的悸动。
九歌与白栀很快淹没在人群中,去看那台前比武,只留下一抹红衣的残影,隐约在青白眼前晃动。
青白回过神时,才觉手中布囊有些滑落。她轻轻吸了口气,收敛心绪,自语道:“入宫时辰将至了。”
她快步离开那片喧嚣,衣袂掠过人群边角,如一缕清风轻拂尘世,而她心中,却像是悄然被某种东西撩拨了一下。
那一声“九歌姐姐”,在耳边兜兜转转,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