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小主子怎么样了?”沈怀瑾问。
“奴婢听那些老宫女说……”雪盏眼眶红了,“四皇子的小皮袄还漂在水面上,六皇子是三日后才从下游的闸口……浮起来的……”
“至于五皇子……”她声音更低了,“至今都没找到遗骸……”
殿里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只有铜漏滴答滴答的声音,和炭火噼啪爆裂的声音。
沈怀瑾深吸一口气:“后来,皇上是怎么处置的?”
“这个奴婢也听说了一些。”雪盏小声道,“听说当时皇上震怒,连摔了好几个茶盏,下令彻查此事。刑部、大理寺、还有尚宫局的日夜不休地审问、勘验,宫里宫外一时风声鹤唳……”
“查出什么了吗?”
“查是查了,”雪盏叹了口气,“可奴婢听那些老宫女说,最后查来查去,说是那年冬日回暖,冰层本就不甚坚固,加之湖底有暗流涌动,侵蚀了局部冰面。再加上几位小主子在上面跑跳,冰面承受不住,就塌了……”
她顿了顿,又道:“听说负责巡视御花园的内侍被打了三十板子,发配到慎刑司去了。还有几个当值的侍卫,也被革职了。至于那个……那个引着皇子们去冰湖边的太监,听说已经……已经被杖毙了。”
沈怀瑾皱眉:“就这样?”
“就这样了。”雪盏低声道,“最后定的是……意外。”
“意外……”怀瑾按了按太阳穴,心中隐约觉得不对。三位皇子,两位嫡出,一位圣眷正浓的丽嫔所出,竟这般巧合地同时殒命于一场冰湖“意外”?
这些……真的都是巧合吗?
“小姐……”雪盏小声叫她。
沈怀瑾回过神,深吸一口气:“你……还听到什么了吗?”
“没有了……”雪盏摇头,“那些老宫女说到这里,就有人提醒说'慎言',然后她们就都不说了。奴婢想再问,她们都不理奴婢……”
沈怀瑾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小姐?”雪盏看她脸色不好,担心地问,“您没事吧?”
“没事。”沈怀瑾摇摇头,“这事……你千万别往外说。”
“奴婢知道。”雪盏忙道,“奴婢就是看小姐想知道,才偷偷去打听的。奴婢绝不会往外说的。”
沈怀瑾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雪盏,把膳食撤了吧。”
“啊?小姐不吃了?”
“吃不下。”
雪盏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也不敢多说,默默地收拾起食盒。
殿里又安静下来。
沈怀瑾坐在炕上,看着窗外飘落的雪。
她想起方才芷昭那张天真无邪、笑得灿烂的脸;想起刚入宫觐见时,凤仪宫里众人其乐融融、一派祥和的景象。原来那些表象之下,暗流如此汹涌。
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
沈怀瑾入宫三月,渐渐熟悉宫规。日常不是随着教习嬷嬷习练规矩,便是应召去太后宫中。太后起初只是随口让她来说说话,可听了几回边塞趣闻,竟觉得这丫头讲得有趣——不似宫里那些个只会说些才子佳人、脂粉钗环的,反倒讲些行军布阵、风土人情,听着新鲜。
有一回,太后随口问起“若是守城兵力不足,该如何应对”,怀瑾想了想,说了几条:设疑兵、打更鼓、多举火把造声势……太后听了,竟笑着点头:“倒是有些章法。”
芷昭公主更是喜欢她,隔三差五就拉着她去慈宁宫,要么听她讲故事,要么缠着她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可皇上,却好似从没想起过当时给她封了个答应。
入宫三月,怀瑾连圣颜都没见过几回。
她偶尔在远处瞧见皇上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或是去景阳宫看纪初珩,匆匆一瞥,便再无下文。
圣眷最浓的,也只有纪初珩一人。
怀瑾渐渐了解,纪初珩与宓皇后是家族世交。纪家世代在朝为官,纪大人是皇后的母族姻亲,两家关系极深。
也难怪纪初珩一入宫就得皇后如此信任,又得皇上如此宠爱。
说不急是假的。沈怀瑾入宫,绝非是为了在这四方红墙内蹉跎岁月。可如今连圣颜都难以得见,满腔心思竟不知该从何下手。无奈之下,她只得将那份焦躁按捺下去,平日里依旧捧着史书兵法,各类杂谈聊以解闷,偶尔在撷芳殿僻静的后院活动筋骨,演练几下家中带来的防身武艺,以免身手生疏。
这日,皇后娘娘下了谕旨,称新晋秀女们既已熟悉宫廷起居,也该开始学着协理些简单的宫务,便指派众人前往尚宫局,做些文书记录、卷宗誊抄的差事。
甫一踏入,霉味混着陈年纸屑尘气扑面。光线被高耸档案架切割支离,只余几缕光柱照亮浮游尘埃。
年迈的钱文书须发花白,拄着磨亮竹杖,行动艰难。他恭敬弯腰:
“各位小主安好,今日……老奴带小主们看看采买记录整理门道……”
话未说完便被惊呼打断。
周常在用手帕紧掩口鼻,蹙眉娇声抱怨:“哎呀,这地方多久没打扫了?灰这么大,可怎么待人?”
柳答应也捻着裙角一脸嫌弃:“就是嘛!这些破纸又脏又旧,让我们翻弄什么呀?”
其他妃嫔或倚门框,或寻椅坐下,虽不敢违抗懿旨,却意兴阑珊。翻动册页敷衍至极,转眼便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起来。
钱文书脸上掠过窘迫苦笑,只得独自拖着残腿在如山档案架间挪动。他费力踮脚搬厚重蓝皮册子,枯瘦手背青筋凸起,汗沁额角。
沈怀瑾正心烦,瞥见他佝偻背影和吃力残腿,那份卑微坚持刺中心底柔软。未及多想,脚步迈出。
“钱文书,我来帮您。”
钱文书猛地一愣,浑浊老眼惊愕地看着沈怀瑾,连连摆手:“小主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不妨事的,”沈怀瑾轻松接过册子,顺势扶他,“您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些,坐着歇歇,只管告诉我如何分类整理,我手脚快。”语气寻常自然。
钱文书嘴唇嗫嚅,低声道:“小主……心善。”浑浊老眼有微光闪过。
接下来的时辰里,偌大一个档案库,只有沈怀瑾和钱文书这对奇异搭档在忙碌。
沈怀瑾依他指点分门别类,登高爬低搬卷宗掸灰归置,动作麻利专注。周围的嬉笑闲聊不时传来。
周常在冷笑:“沈答应倒是会讨老人家欢心。”
柳答应轻嗤:“显着她能耐了。”
其他人也多是摇头看戏,无人上前相助。沈怀瑾只作未闻。
一页页翻页、记录,当沈怀瑾掠过昭徽五年二月初一的记录时,她的心神骤然绷紧!
“‘二月初一,未时三刻,尚宫局奉上谕,于映日亭外左近,凿冰窟,取鲜活金鲤拾尾,供奉太后清修斋供所需。取冰镩两把、粗麻绳三丈、盛鱼冰桶一个等物,已由内库支领。’”
白纸黑字,清晰无比!
映日亭——三位皇子坠湖地点!时间就在出事前两天!
冰冷可怕逻辑链条瞬间浮现:为取活鲤凿开冰窟,即便事后冻结覆雪掩盖,结构也必然脆弱异常!孩子们若在此嬉戏追逐,一旦踏足……
后果不堪设想!
寒意猛地窜上沈怀瑾头顶!
三个活泼身影在冰面嬉闹,却无人知晓脚下早已是致命陷阱!失足落水下,竟掩藏着如此阴冷歹毒算计!这分明就是指向蓄意谋害的铁证!
沈怀瑾的手指因激动愤怒微颤,目光死死锁在落款,“经办人:尚宫局冰作匠,王五”。
王五!他就是所有迷雾中最关键的活门!
可是……
沈怀瑾攥紧了手里的册子。
这样的证据,她该告诉谁?
直接禀报皇后?
不妥。她一个刚入宫的答应,贸然拿着这样的东西去见皇后,只会让人怀疑她别有用心。
更何况,这背后到底是谁在主使?
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若是贸然报上去,反而会打草惊蛇。
沈怀瑾脑中飞快转着念头。
忽然,她想起皇后对纪初珩的亲昵。
而且,纪初珩聪慧干练,又是皇后倚重的人。
若是跟她说,或许会更稳妥些?
沈怀瑾深吸一口气,将这一页悄悄折了个角,继续整理别的档案。
申时过半,周常在和柳答应躲在角落里小声聊天,时不时偷瞄一眼正在认真整理账本的沈怀瑾和纪初珩。
“纪贵人可真勤快,”周常在压低声音,“这么脏的活儿,她一个贵人也不嫌累。”
“可不是嘛,”柳答应小声道,“不过也难怪,听说皇后娘娘最看重她,她自然要在这些小事上表现得勤勉些……”
“嘘,小声些,”柳答应看了看四周,“可别让人听见……”
她说着,目光扫过沈怀瑾,压低声音:“倒是沈答应,今儿个倒是勤快,一直帮着那老文书。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在皇后娘娘跟前讨个好。”
周常在正要应声,忽然看到纪初珩走了过来,忙闭了嘴。
“诸位姐妹,今日辛苦了。”纪初珩笑容温婉,语气亲和。
“不敢,是贵人辛苦了。”周常在和柳答应忙福身。
纪初珩走到沈怀瑾身边,自然地说:“怀瑾,今日多亏了你帮忙,不然我一个人整理这些档案,怕是要到天黑了。”
“贵人客气了,”沈怀瑾忙道,“臣妾也只是做些分内之事。”
“哪里是分内之事,”纪初珩笑道,“你瞧瞧,这么多人,就咱们俩在那儿忙活。”
她说着,看向周常在和柳答应,笑容依旧温和:“也不怪大家,这档案房确实又脏又闷,谁都不愿意待。”
周常在和柳答应讪讪地笑了笑,不敢接话。
天色渐暗,内务府的差事也算完了,几位妃嫔陆续告退。
纪初珩收拾好东西,转身对怀瑾道:“沈答应,我正好也要回宫,不如一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