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前一后走进撷芳殿东偏殿,芷昭公主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就开始滴溜溜地四处打量。
“嗯……”她背着小手,在殿内踱了两步,小眉头微蹙,像极了验收工程的小监工,“地方是小了点,陈设也……朴素了些。” 她瞄了一眼怀瑾,故意拉长了调子,“沈娘娘,你这日子过得,颇有点清修的味道啊。”
怀瑾一边解下斗篷,一边含笑回敬:“让殿下见笑了。臣妾初来乍到,俸禄微薄,比不得殿下宫中用度,只好在这‘清修’上多下下功夫,说不定还能修出点仙风道骨来。”
“仙风道骨?”芷昭噗嗤一笑,走到炕边,毫不客气地坐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我看是喝西北风吧!快来,把你的‘仙家典籍’拿出来给本公主瞧瞧!”
怀瑾笑着摇头,去取那本被她珍藏的祖父手札。刚拿到手里,芷昭就迫不及待地伸出了手。
“快给我看看!”
怀瑾却将手往后一缩,故意逗她:“殿下,这可不行。此乃臣妾家传秘宝,岂能轻易示人?万一殿下看了之后,也想去羲陌寻那会唱歌的沙子,陛下和皇后娘娘怪罪下来,臣妾可担待不起。”
芷昭瞪大了眼睛,又好气又好笑:“好你个沈怀瑾!刚才在外面还对本公主知无不言,现在倒拿起乔来了!快拿来!” 她说着就要上手去抢。
怀瑾灵活地侧身躲过,将手札护在身前,笑道:“殿下,强抢可不是淑女所为。”
“你!”芷昭气鼓鼓地坐下,抱着手臂,别过脸去,“哼!不看就不看!本公主还不稀罕呢!无非就是些鬼画符!”
怀瑾见她真有点恼了,这才笑着将手札递过去:“喏,跟殿下开个玩笑罢了,殿下请过目。”
芷昭这才转嗔为喜,一把接过,嘴里还嘟囔着:“这还差不多!”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然而只看了一眼,那张小脸就又皱成了包子,指着那狂放不羁的笔迹,抬头看向怀瑾,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困惑:“沈娘娘,这字是沈老将军在马背上写的吗?还是被敌军追杀的时候?”
怀瑾顿时语塞,脸上有点发烫:“祖父是武将,笔墨上……更重风骨,不重形式。”
芷昭瞅瞅手札,又瞅瞅她,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嗯,看出来了,这字写得,很有杀气!” 她努力找了个褒义词,那故作老成的模样让怀瑾哭笑不得。
怀瑾指着一段相对清晰的记录,“这里提到了一种羲陌特有的小沙鼠,尾巴极大,据说能在沙地上跳跃如飞……”
“沙鼠?”芷昭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她想象了一下,疑惑道,“尾巴很大?那它跑起来不会像个小扫帚在沙漠里扫地吗?”
“噗,”怀瑾这次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殿下这个比喻……甚是精妙!”
芷昭自己也觉得好笑,咯咯地笑起来。笑够了,她又指着另一处完全无法辨认的墨团,一本正经地问:“那这个呢?这个黑乎乎的一团,画的难道是羲陌晚上没有月亮?”
怀瑾定睛一看,无奈扶额:“殿下,那个……可能是不小心滴上的墨点……”
“啊?”芷昭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差点从炕上滚下去,“沈怀瑾!你们家的‘秘宝’也太不讲究了吧!”
怀瑾指着另一页上稍微清晰些的字迹:“殿下请看这里,祖父记了几句简单的羲陌话。”
“真的?!”芷昭的眼睛“唰”地亮了,像是发现了什么绝世宝藏,一把抓住怀瑾的袖子,“快教我!第一个学什么?”她摩拳擦掌,一副准备攻克难关的架势。
怀瑾被她这热情逗乐,想了想:“那就从最要紧的‘水’开始吧。”她清了清嗓子,用羲陌语清晰地说了一个词。
芷昭立刻正襟危坐,小脸绷得紧紧的,极其认真地模仿:“%……&*@¥!”
怀瑾:“……”
“不对不对,”怀瑾强忍着腹部抽搐的感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殿下,这个音,它得从喉咙后面发出来,有点像……呃,有点像被糕饼噎住时的那股劲儿。”
芷昭狐疑地看着她:“沈怀瑾,你该不会是随便编个怪声来糊弄我吧?”
“臣妾对灯发誓,绝无虚言!”怀瑾指着桌上的宫灯,一脸正气。
“好吧,再信你一次。”芷昭深吸一口气,努力调动喉咙后部的肌肉,再次尝试,结果发出一个更加诡异、像是被掐住脖子的气音。
两人对视一秒,同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怀瑾笑得直接趴在了炕桌上,芷昭则捂着肚子滚到了炕里边,眼泪都笑了出来。
“不行了不行了……”芷昭一边擦眼泪一边摆手,“这羲陌话怕不是专门用来对付刺客的暗器吧?说一句就能让人笑到脱力!算了算了,本公主金尊玉贵,不跟自己喉咙过不去!换个简单的,‘朋友’怎么说?这个总不能也这么难吧?”
怀瑾好不容易止住笑,喘了口气道:“这个简单,朋友在羲陌语里是 Yar(雅尔)。”
“Yar?”芷昭重复了一遍,发音标准,眼睛亮晶晶的,“这个好!又短又响亮!比‘水’那个怪家伙友好多了!”
她念了几遍,越念越顺口,忽然看向怀瑾,脸上绽开一个带着点狡黠又无比真诚的笑容:“那……沈怀瑾,我们现在就是 Yar 了,对不对?”
怀瑾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亲近,心头暖流涌动,也郑重点头,笑着回应:“是,殿下,我们是 Yar 了。”
“好!”芷昭兴奋地伸出小指,举到两人中间,“来,拉钩!宫里的规矩太多,咱们不按那个来!就按咱们 Yar 的规矩来!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怀瑾被她这别具一格的“结盟誓言”逗得再次发笑,却也郑重地伸出小指,与那纤细的手指紧紧勾在一起:“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可撷芳殿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却被一种名为“Yar”的暖意填得满满的。
正当芷昭还想缠着怀瑾多讲几个沙漠故事时,殿外传来了脚步声。一位面容严肃的嬷嬷推门而入,恭敬却不容置疑地对芷昭行礼:“公主殿下,晚膳已经备好,皇后娘娘请您回宫用膳,轿辇已在外面等候了。”
芷昭脸上灿烂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她看了看窗外昏沉的天色,小嘴不自觉地撅了起来,小声抱怨:“怎么这么快啊……”她转过头,眼巴巴地望着怀瑾,扯着她的袖子轻轻摇晃:“沈娘娘,我,我过几天再来找你,行不行?咱们的 Yar ,可不能散伙!”
怀瑾看着她那依恋又不舍的小模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温声道:“好,臣妾随时恭候殿下大驾。咱们的 Yar,天长地久。”
芷昭这才重新露出笑容,用力点点头。她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一只脚都迈出去了,又猛地回头,冲着怀瑾灿烂一笑:
“Yar!我走啦!”
怀瑾也站在门边,笑着微微屈膝:
“Yar,路上小心。”
直到那抹鹅黄色的娇俏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怀瑾才收回目光。殿内似乎一下子安静空旷了许多,但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和那句清脆的“Yar”。
沈怀瑾坐回炕上,看着桌上摊开的手札,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今日,是她入宫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太后的欣赏、陆若霜的照拂、还有昭儿的友谊……
这深宫,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冷。
她正想着,雪盏端着晚膳进来了。
“小姐,该用膳了。”
“嗯。”沈怀瑾点点头,“公主走了?”
“是,芷昭公主的銮驾已经走远了。”雪盏放下食盒,压低声音,“小姐,奴婢……奴婢打听到一些事。”
沈怀瑾手上动作一顿,看向她:“什么事?”
雪盏看了看殿外,确认没人,才小声道:”就是小姐让奴婢打听的……那几位皇子的事……”
沈怀瑾心头一紧:“你打听到了?”
“打听到一些……”雪盏有些为难,“可奴婢也只是个新来的,那些老宫人见到奴婢就闭嘴了。奴婢只能在茶房帮忙的时候,偷偷听她们说话……”
“没事,你说。”
雪盏深吸一口气:“奴婢听她们说,今年二月初三,太后娘娘带着皇孙们去映日亭赏梅……”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丽嫔娘娘抱着六皇子走在冰湖东岸,皇后娘娘的四皇子、五皇子,追着一只雪狐跑在前头……”
沈怀瑾攥紧了筷子。
“突然……”雪盏的声音有些发颤,“冰面就塌了!裂开一个黑黢黢的大洞!四皇子、五皇子连人带乳母一起栽了下去!丽嫔娘娘想拽六皇子,自己反倒也滑进了冰窟窿……”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脆响,“咔啦”,是枯枝断裂的声音。
雪盏吓得一颤,手里的勺子差点掉在地上。
“别怕。”沈怀瑾握住她的手,“接着说。”
雪盏点点头,继续道:“侍卫们听到呼救,赶紧冲过去。可冰窟窿太大了,他们也不敢靠近,怕冰面再塌。最后……最后硬是用长杆子把呛昏的丽嫔娘娘拖上来了……可三位小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