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脸一红,忙道:“臣妾愚钝,让嬷嬷费心了。”
“不是愚钝。”太后摆摆手,“是不习惯罢了。军中与宫中,到底不同。”
她略作停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沈怀瑾,才继续缓缓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悠远的感慨:“这宫里啊,有宫里的法度。再锋利的宝剑,入了鞘,也得遵循摆放的规矩,方能不伤及自身,不损其锋芒。哀家瞧着你是个伶俐孩子,想必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规矩学好了,方能行稳致远,不辜负长辈的期许,也不至于让人看了沈家的笑话。”
沈怀瑾的背脊瞬间绷直了。太后的话语如温水,却让她感到一股寒意。她听懂了,这不仅仅是在提醒她收敛在边塞养成的棱角,谨守宫廷本分,更是在告诫她,莫要仗着祖父的军功就特立独行。太后这是在用最温和的方式,给她立下最不容逾越的规矩。
“太后娘娘教诲的是。”沈怀瑾深深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臣妾定当日夜谨记,用心学好规矩,绝不敢行差踏错,有负娘娘训导,亦不敢玷污家门清誉。”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满意,遂不再多言,只温和道:“明白就好。哀家喜欢懂事的孩子。”
“皇祖母,”芷昭公主适时开口,声音清脆却不失稳重,“既然长在边塞,想必见多识广。宫里新来的人说的故事,都是些老掉牙的传奇话本。不知沈答应可有些新鲜的见闻?”
她说话的语气,倒是带着几分公主应有的矜持。
太后看了孙女一眼,笑道:“昭儿倒是会找乐子。”
她转而看向沈怀瑾和陆若霜:“也好。沈答应,芷昭想听些新鲜的,不拘什么,说说趣闻轶事可好?”
殿内气氛忽然轻松了些。沈怀瑾心头一松,忙道:“臣妾遵命。”
沈怀瑾定了定神,选了前朝寒门才子通过观察蚂蚁搬粮轨迹推演粮仓分布,最终协助朝廷破获巨贪奇案的故事。
讲到他扮作货郎潜入贪官府邸,沈怀瑾配合压低嗓音模仿叫卖;讲到贪官伏诛,语调微扬带出酣畅。芷昭听得入迷,太后捻动佛珠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气氛渐入佳境。
沈怀瑾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壁上巨大的穆宗朝疆域图,西北方那醒目的朱砂勾勒出的广袤地域,羲陌,像一根尖刺。
沈怀瑾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悠远起来:“太后娘娘,公主殿下,臣妾还听闻过一个遥远的传说。”
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慢了下来。
芷昭也抬起头,看向她。
“在极西之地,”沈怀瑾的声音带着几分向往,“羲陌故地的戈壁深处,流传着一支古老的歌谣……”
她顿了顿,仿佛能看到那片茫茫沙海:“沙漠中的游牧部落,世世代代传唱这支歌谣。臣妾的祖父曾在边塞驻守多年,听过那些老兵转述……”
“他们说,茫茫沙海之下,地脉深处藏着数不尽的暗河湖泽。那些水,在地底流淌了千百年,却从不见天日……”
太后的手,停在了佛珠上。
“可游牧的族人,他们知道怎么找到水源。”沈怀瑾继续道,声音愈发轻柔,“每当星垂大漠的深夜,若是遇见'流沙鸣响'的奇观……”
她抬起手,在空中轻轻划过,仿佛在描摹那看不见的声音: “那声音,不是风,不是兽,而是沙粒在地脉深处的震颤。如大地在幽咽,又似远古的呼唤……”
殿里安静极了,只有她的声音在回荡。 “族人们说,若是听到了'沙鸣',便顺着那声音而行……”
沈怀瑾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讲一个秘密:“走到最渴、最累、最绝望的时候……忽然,脚下的沙子会变软,踩下去,竟是湿的。再往下挖,便能挖出一汪清泉。那水,甘冽如酒,清凉入骨。喝一口,便能活命。”
她顿了顿,抬起眼,看向墙上那片朱砂勾勒的疆域: “可惜……” 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苍凉: “自羲陌与我们隔绝,这些口耳相传的智慧、这些代代传唱的歌谣,便日渐稀落。如同干涸的古河道,再难寻觅了……”
殿内的暖意,仿佛被寒风吹散。
太后脸上光彩瞬间凝固黯淡。她怔怔望向墙上那片刺眼朱砂,深邃眼里翻涌起沉重痛楚。捻动佛珠的手指僵在半空。
终于,一声沉缓叹息从太后唇齿间溢出:“羲……陌……”二字承载万千钧重量,”那是……穆宗皇帝也曾策马扬鞭的故土啊……”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多少好儿郎,血洒千里黄沙,再也未能归来……”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只余疲惫深邃:“皇帝夙兴夜寐,整顿吏治,疏通漕运,平定南方匪患。桩桩件件,皆为国事操劳。朝野上下,谁不赞陛下英明神武?只是这收复失地,终归要看天命国运……难,难啊!”
沈怀瑾心头一紧,忙低下头。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触到了什么不该触的。
芷昭轻声道:“皇祖母……”
她无力挥手:“罢了……今日暂且如此罢。沈答应口齿伶俐,哀家听着舒心,往后得空,多来慈宁宫走动吧。”
“臣妾遵旨,谢太后娘娘恩典。”沈怀瑾和陆若霜连忙起身告退。
走出慈宁宫,冬寒凛冽。
陆若霜替沈怀瑾拢紧斗篷风领,笑容温婉:“妹妹今日在太后跟前露了脸,往后多来便是。我还要去一趟景阳宫,”她语气寻常,“纪贵人新承恩泽,又是皇后娘娘倚重的人儿,还没正式去道声‘恭喜’呢。这人情礼节,总得走走,不能失了亲近。”
沈怀瑾忙道:“姐姐周到,妹妹省得。”
陆若霜扶着宫女,步履款款朝景阳宫方向去了。
怀瑾正盘算着回去是继续跟那该死的步摇较劲,还是先烤烤火,身后就传来一声故作老成,却难掩雀跃的呼唤:
“沈娘娘!留步!”
怀瑾回头,只见芷昭公主提着裙摆小跑过来,在她面前刹住脚,努力想维持端庄,但亮晶晶的眼睛和微红的脸颊出卖了她。
“公主殿下有何吩咐?”怀瑾屈膝行礼。
“吩咐没有,疑问一堆!”芷昭也顾不上平日的仪态了,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表情严肃得像在探讨军国大事,“沈娘娘,你方才说羲陌的沙子会唱歌,本公主回去思来想去,觉得此事……颇为可疑!”
怀瑾眉梢微挑,来了兴致:“哦?殿下觉得何处可疑?”
“你想啊,”芷昭伸出纤纤玉指,一条条分析起来,逻辑居然很清晰,“若沙子真能唱歌,那羲陌岂不是没有秘密了?军队夜里偷袭,刚踩上沙子,沙子就来一句‘哎哟喂,有人来啦!’,这仗还怎么打?”
怀瑾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她强压着上扬的嘴角,故作深沉地点点头:“殿下思虑周详,臣妾佩服。不过,据臣妾祖父所言,那沙鸣需得风力、沙丘坡度、沙子干湿恰到好处方能形成,并非人一踩就响。否则,”她话锋一转,带了几分戏谑,“羲陌的百姓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了,夜里翻个身,满屋子都是歌声。”
芷昭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噗嗤乐了,但马上又绷住小脸:“好,就算这个说得通。那永不干涸的绿洲呢?本公主读的书少,你可别骗我!哪有泉眼能取之不尽的?除非它底下连着东海龙宫!”
“殿下圣明,”怀瑾从善如流地拍了个马屁,眼神里却闪着狡黠的光,“说不定……还真让您说中了呢?也许那绿洲底下,就住着一位不爱管闲事、只爱睡觉的懒龙王爷。”
“沈!怀!瑾!”芷昭跺脚,佯装生气,“你当我是三岁稚童,好糊弄是不是?”
“臣妾不敢。”怀瑾笑着告饶,随即又道,“不过殿下,您对羲陌这般刨根问底,莫非是……心向往之?”
芷昭被说中心事,脸颊微红,却不肯承认,梗着脖子道:“谁、谁向往了!黄沙漫天,有什么好!本公主只是……只是怕你学问不精,在皇祖母面前说了大话,将来圆不回来,丢我们皇室的脸面!”
“原来殿下是为臣妾着想,”怀瑾故作感动,“臣妾真是……感激涕零。”
“你知道就好!”芷昭哼了一声,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神却忍不住往怀瑾这边瞟,“所以,为了确保你没说谎,你宫里那些关于羲陌的手札、游记,本公主得亲自去查验查验!”
怀瑾看着她那副“我不是好奇我是来审查你”的傲娇模样,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为难道:“这撷芳殿简陋,怕是会怠慢了殿下。”
“无妨!”芷昭小手一挥,一副“本公主什么苦都能吃”的大义凛然状,“为真相,何惧简陋!前头带路!”
“是是是,”怀瑾笑着应承,侧身引路,嘴里却忍不住小声打趣,“殿下这般勤学好问,太傅大人若是知晓,定当老怀甚慰。”
芷昭跟在她身旁,闻言立刻反击:“沈娘娘这般能言善辩,不去说书,真是屈才了!”
“殿下过奖,混口饭吃罢了。”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