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带着崔静棠回到撷芳殿东偏殿时,暮色已沉。
怀瑾推开殿门,殿内熏笼虽然烧着,可这偏殿本就偏僻,又小,总是不如别处暖和。
雪盏正在整理床铺,见怀瑾回来,忙迎上前:“小姐,您回来了。”
她看了看怀瑾身后的静棠,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却没说什么。
怀瑾点点头:“雪盏,这是静棠,往后就在咱们殿里当差了。”
“奴婢雪盏,见过静棠姐姐。”雪盏屈膝行礼,语气客气却疏离。
“雪盏姑娘客气了。”静棠回礼,声音平静。
怀瑾看着两人,心知雪盏是在防备静棠。毕竟雪盏从小跟着她,对突然来的生人自然要警惕些。
“雪盏,你去给静棠收拾个住处。”怀瑾道,“就在西侧的小耳房吧。”
“是。”雪盏应声退下。
殿里只剩下怀瑾和静棠。
静棠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低着头,像一尊安静的雕塑。
怀瑾看着她。那靛青色的单薄身影在空旷殿宇里,更显得伶仃清冷。
“静棠,”沈怀瑾轻声唤住她,指了指炕几上那碟栗粉糕和奶酥卷,“点心剩了不少,你坐下一起用些,顺便也暖暖身子。”
静棠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依旧垂着眼:“回小主,奴婢不敢逾矩。”
沈怀瑾不以为意,亲自捻起一块松软尚带余温的栗粉糕,起身塞进她微凉的手中:“拿着。在我这儿,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坐下,暖和会儿。”
指尖触碰的刹那,怀瑾心头一凛,那手冷得竟如同握着一块冰坨,绝非一时半刻的寒气。“瞧你冻的,”她语气里带上了真切的关切,”可是衣裳不够厚实?”
静棠迟疑片刻,终是低头接过:“……谢小主赏。”她依旧没有坐下,只是微微侧过身去,姿态恭谨,动作却极快地将那块栗粉糕掰开,小口而迅速地分食,仿佛习惯了不引人注目地处理食物。
怀瑾看在眼里,心下微软,又将手边那个小小的手炉推了推:“捧着这个,手暖了,人也舒坦些。”她状似无意地提起,”听你口音,似是北地人?沧州那边靠山近海,想来冬日风更烈些?”
静棠依言拢住暖炉,冰冷的指尖被温热的炉壁烫得微微一缩,她声音平稳地回答:“小主耳力精准。沧州……冬日干冷风大,不比宫里烧着地龙,处处暖和。”
怀瑾又拣了一块尚有余温的枣泥饽饽递过去。这次,静棠默默接过,安静地小口吃着,冻得有些青白的脸颊终究因这暖食和殿内的温度,晕开一点极淡的血色。“小主待下宽厚,奴婢感激。”她轻声道,话语标准得挑不出错处,却总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殿内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炭盆里细微的噼啪声。
沈怀瑾看着静棠安静进食的侧影,那沉静的眉眼,忽然让她想起了今日欣嫔欲言又止的神情和那些沉重的话语。
她沉默了片刻,终是开口:“静棠,你在宫里……应该有些年头了吧?”
静棠手微微一顿:“回小主,三年了。”
怀瑾犹豫了一下,带着试探:“今日欣嫔姐姐提及,说宫里娘娘们的子嗣,似乎……都不太容易……”
静棠握着饽饽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若非怀瑾正仔细观察,几乎无法察觉。她很快恢复了正常,将最后一口食物咽下,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欣嫔娘娘心善,待人真诚,自然处处为小主着想,提点一二。”
“可她说得含糊,我听得有些迷糊。”怀瑾轻叹一声,眉头微蹙,“明日还要去给各位娘娘请安,我怕自己不小心又说错了话,触了哪位娘娘的忌讳……”
“小主多虑了。”静棠抬起眼,那双沉静的眸子看向怀瑾,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范,”请安时,小主只需依礼问候各位娘娘凤体安康即可。至于其他……娘娘们若愿提及,自会与您说;若娘娘们不提,小主便不必多问。” 这话回得圆融周到,既解答了怀瑾的疑虑,又严守了宫规分寸,让人抓不住任何错处。
怀瑾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静棠不再多言,手脚利落地收拾好炕几上的碟盏。
恰在此时,殿外隐约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静棠几乎是立刻凝神静听,随即,她的身形如一片羽毛般,无声而迅速地退至门边的棉帘后侧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片刻后,她重新走回灯光下,脚步极轻,来到怀瑾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清晰禀报:“小主,皇上……方才翻了纪贵人的牌子。凤鸾春恩车,已往景阳宫方向去了。”
跳跃的烛火在她黑沉的眸子里投下两点冷静的微光,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然而此刻,沈怀瑾的心神已全然不在纪初珩承恩的消息上。烛火摇曳,映着案前冰凉的茶水渍,也映着她心头沉重如铁的疑云。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语气平静无波,“我知道了。”
静棠不再多言,安静地福了福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待殿里只剩下雪盏,怀瑾才抬起头。
雪盏走过来,小声道:“小姐……” 怀瑾看着她,只一个眼神,雪盏便心领神会。
“奴婢知道该怎么做。”
*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纸,给撷芳殿东偏殿带来一丝虚浮的暖意。沈怀瑾刚换好烟青色柳叶暗纹夹袄宫装,雪盏正为她抿上最后一点胭脂。
殿外便响起了陆若霜带笑的声音:“沈妹妹可梳妆好了?”
陆若霜扶着宫女走进来,气色红润,小腹隆起。她打量沈怀瑾一眼,眉眼弯弯:“妹妹穿这颜色真好,瞧着清爽伶俐。今日难得停了讲规矩,妹妹还没见过太后娘娘吧?左右得空,我带你去慈宁宫请安如何?”
沈怀瑾心下一动,忙应道:“多谢姐姐提点!只是我这初来乍到的,贸然前去,是否唐突了太后娘娘?”
“不妨事,”陆若霜笑着替沈怀瑾正了正领口盘扣,动作亲昵,“太后娘娘最是和气,尤其喜欢小辈儿们去请安说话。况且……”
她眨眨含笑的杏眼:“我腹中这孩子,太后娘娘也常记挂着。去吧,我替你引荐。”
雪盏脸上露出喜色,忙替沈怀瑾拿上斗篷。
*
刚踏进慈宁宫的院落,沈怀瑾便觉得这里与凤仪宫截然不同。
沉水香混合着松柏香,氤氲出安宁平和的氛围。
“小心脚下。”陆若霜扶着她的手,小声提醒,“慈宁宫的门槛高,别绊着。”
沈怀瑾点点头,抬脚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殿内比院子里暖和得多,深红地毯、紫檀镶螺钿家具,无不彰显岁月沉淀的华贵威仪。殿内正中宝座之上,身着宝蓝缂丝松鹤常服的皇太后面容温煦,正翻阅着一本书。而在太后旁侧,一位穿着鹅黄锦裙的少女正坐在座位上,手里摆弄着九连环——正是芷昭公主。
“若霜给太后娘娘、公主请安,”陆若霜含笑上前叩拜。
“臣妾答应沈怀瑾,给太后娘娘,公主请安。”沈怀瑾紧随其后,依礼叩拜。
公主听见动静抬起头,眉眼清秀,神态端方,只是眼中还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好奇。她看向来人,放下手中的九连环,起身屈膝回礼:“陆常在,沈答应安好。”
皇太后面容温煦:“都起来吧。”
太后看到陆若霜扶着宫女起身,动作有些吃力,立刻道:“霜丫头,你身子重了,快些坐下。你们都坐吧。”
语气急切,满是关怀。
陆若霜笑着在太后身侧的座位上坐下:“多谢太后娘娘。几日不见娘娘,心里惦记着呢。瞧,我今日把新来的沈答应也带来了,给您请安解闷儿。”
怀瑾也福身谢恩:“多谢太后娘娘。”在稍远处的座位上坐下。
太后目光落在陆若霜腹部,关切自然:“哀家瞧你气色倒好,燮儿也乖觉。昨夜差人送来的莲蓉糕滋味儿越发好了,可见你心思巧。就是怕你为这些劳神,万事当以腹中孩儿为重。”
“谢太后娘娘挂怀。”陆若霜笑容甜美,“做些小点心孝敬娘娘,哪就费神了?倒是娘娘宫里的梅花糕,陛下昨儿还提起来,说御膳房怎么也做不出娘娘这儿独有的清香味儿。燮儿昨夜蹬被闹了点小咳,喝了娘娘赏的冰糖炖金桔,今早活蹦乱跳的!说到底,都是娘娘福泽深厚庇佑着他。”
“你这丫头,就是嘴甜会疼人。”太后笑着摇头,目光落在沈怀瑾身上,“沈家的丫头也来了,刚入宫一切可还习惯?”
“回太后娘娘,宫中一切都好。”沈怀瑾谨慎地回答。
太后看了她片刻,缓缓道,“你祖父沈骁,是朝廷的功臣,在军中威望素著。哀家还记得,他年轻时那股子锐气,先帝在时也常赞他乃国之干城,是柄锋锐无匹的宝剑。殿选时你说,你入宫前,常随你祖父在军中?”
怀瑾心头一紧:“是,臣妾自幼随祖父在边塞。”
“边塞啊……”太后语气悠长,“那里地方大,规矩自然不比宫里森严。”
她顿了顿,笑容温和:“哀家倒是听说,你前几日在储秀宫学规矩,教习嬷嬷颇费了些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