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朱门在晨光中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沈怀瑾跟在引路嬷嬷身后,踏进门槛。
脚下是金砖铺地,光可鉴人。她低着头,看着地上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每走一步,心跳得就更快一些。
殿里不大,却处处透着精致与威严。
金柱上雕着云纹,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两侧立着宫人,一个个垂着头,手笼在袖中,连呼吸都轻得听不见。
炭盆烧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温暖的热气,可怀瑾手心里全是汗。
她用余光往前看去,正中摆着一张梨花木的宽椅,椅背雕着凤纹,铺着厚厚的锦垫。椅子比寻常的要高些,坐在上面,便能俯视殿中所有人。
皇后就坐在那张椅子上。
怀瑾跟着其他新晋嫔妃走到殿中跪下:“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都起来吧。”
皇后的声音响起,温和清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怀瑾起身,却还是低着头,不敢抬眼。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怀瑾这才缓缓抬起头。
织金云锦凤袍铺陈开一片沉甸甸的辉煌,九凤衔珠金冠压着鸦羽般的鬓发,眉目是精心描摹过的雍容,唇上一点朱砂色,端庄得如同壁画上的神女。她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慈悲与疏离。然而,那眼底深处,在珠光宝气的掩映下,却沉淀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皇后身侧,立着嫡公主萧芷昭。十四岁的少女已初具亭亭之姿,穿着鹅黄宫装,安静侍立,目光带着少女的好奇在这些新面孔上掠过。
“都是好模样。”皇后目光一一掠过,“往后在宫中,姐妹们要和睦相处,恪守本分。”
她看向身侧的女儿,语气柔和了些:“昭儿,你是公主,也当垂范。”
“是,母后。”芷昭公主乖巧应道。
皇后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殿中左侧:“庄妃、丽嫔、欣嫔,新妹妹们初来,你们也见见。”
那边坐着三位宫装丽人。最前面的是庄妃,穿着藕荷色的宫装,外罩一件月白色的比甲。她面容温婉,眉眼间有一股说不出的温和淡泊,腰身圆润,孕肚明显。
旁边是丽嫔,穿着明黄色的宫装,容貌明艳,眉眼间带着几分活泼的笑意,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
再旁边是欣嫔,穿着湖蓝色的宫装,容貌清丽。
“妹妹们初来宫中,往后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庄妃声音温和。
丽嫔笑着接话:“可不是,姐妹们若是和睦,日子也好过些。”
她顿了顿,笑容里带着几分俏皮,“不过妹妹们可得有个心理准备,庄妃姐姐虽然看着温柔,训起人来可厉害着呢。”
“你又打趣我。”庄妃无奈地瞥了她一眼,转向新人们,“莫听她胡说。”
欣嫔在一旁轻笑:“丽嫔妹妹说得倒也不错,上个月庄妃姐姐那几个宫女偷懒,被姐姐罚跪了半个时辰。”
“那是她们该罚。”庄妃淡淡道。
“是是是,姐姐最是公正严明。”丽嫔笑着说,又转向新人们,“不过妹妹们放心,姐姐只是对下人严些,对咱们姐妹可好着呢。前些日子我病了,姐姐可是天天让人送吃食过来。”
庄妃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不过是举手之劳。”
“哎呀,姐姐又不肯认。”丽嫔笑容灿烂。
皇后看着这一幕,唇边笑意更深了些:“你们啊,在新妹妹面前也不消停。”
她看向沈怀瑾等人:“瞧见了?这便是宫中姐妹相处之道。你们往后也寻个相处得来的姐姐,互相扶持便是。”
纪初珩适时开口,含着得体的微笑:“皇后娘娘慈爱,姐姐们和善,妹妹们心中感念。宫中规矩虽多,姐妹和睦最是要紧。”
“初珩说得好。”皇后唇边笑意加深,“你们凡事多向几位姐姐请教便是。”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郑重:“更要紧的,是尽心侍奉陛下,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后嗣。此乃尔等本分。”
殿内短暂安静。
芷昭公主忽然小声道:“母后,这些话……我在这儿听着,会不会不妥?”
皇后看向女儿,声音温和:“你已经十四了,也该知道这些。日后你嫁入夫家,不也是一样的道理?”
公主脸一红,低下头去。
丽嫔笑着打趣:“公主殿下害羞了。不过皇后娘娘说得是,这本就是咱们女儿家的本分。”
一旁另一位新晋的李答应忙接话:“是啊,臣妾等定当尽心侍奉,不敢懈怠。”
怀瑾见众人都在附和,心里一紧。她是不是也该说些什么?
她鼓起勇气,开口道:“皇后娘娘教诲,臣妾等谨记于心!”
她顿了顿,又道:“臣妾也虔诚祈愿娘娘福泽绵长,再为陛下诞育嫡出麟儿!”
话音落下,殿内似乎静了一瞬。皇后唇边的笑意依旧温和,只是凤座扶手上那只戴着赤金嵌宝护甲的手指,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
丽嫔忙道:“沈妹妹这份心意是好的……”
“沈答应有心了。”皇后的声音依旧清凌平稳,打断了丽嫔的话,“子嗣之事,乃天意所归。陛下膝下已有诸位皇子公主承欢,已是社稷之福。”
她目光随即转向纪初珩,语气自然亲切了几分:“纪贵人,你且留下片刻,本宫有些话问你。”
“是,皇后娘娘。”纪初珩连忙屈膝。
皇后看向其他人:“对了,你们初入宫,身边人手不足。一会儿退下后,去尚仪局,按各自位份挑几个称心顺眼的宫女。”
“多谢皇后娘娘恩典!”众人忙道。
“好了,你们先退下吧。”皇后温和道。
“是,臣妾告退。”
怀瑾依礼退出后殿,刚至宫门,却见先前一同习礼的几位新晋妃嫔已没了踪影,宫道空旷,只余寒风卷着残雪,那情形,竟像是唯恐避她不及。
她独自立在原地,望着错综复杂的宫道,正思忖着该往哪边去寻尚仪局,一丝难堪悄然爬上心头。
正踌躇间,却听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少年清亮的嗓音传来:“母嫔!您瞧这个!”
只见一个穿着宝蓝色团花棉袍、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小跑了过来,手里举着一根挂满晶莹冰凌的树枝,脸颊冻得微红,额角却带着奔跑后的细汗,眉眼间尽是蓬勃的朝气。
他身后跟着的内侍气喘吁吁:“哎哟晏主子,您慢点,慢点儿……把老奴腰都跑断喽……”手里还捧着书匣。
欣嫔艾明珂正从另一侧走来,见到儿子这般模样,那明丽的面容上顿时漾开无奈又宠溺的笑意,语气里带着熟稔的责备:“祁晏!又跑去哪儿野了?太傅布置的功课可都完成了?瞧你这满头汗,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她边说边自然而然地取出帕子,替儿子拭去额角的汗珠,动作流畅,透着寻常人家的亲昵。
二皇子萧祁晏嘿嘿一笑,灵活地躲开母亲的手,献宝似的将冰凌树枝递过去:“儿子刚下学,看这冰凌子结得好看,特地折来给母嫔瞧的。”
他目光一转,落到一旁的沈怀瑾身上,收敛了些许跳脱,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这位娘娘安好。”
“这是新入宫的沈娘娘。”欣嫔为儿子介绍,语气温和,随即又对怀瑾笑道,“这是二皇子祁晏,让妹妹见笑了。”
怀瑾忙向皇子还礼:“二殿下安好。”
欣嫔看向儿子,问道:“前几日陛下考校你《论语·为政》篇,问你‘为政以德,譬如北辰’之后几句,你支支吾吾没答上来,回去后可仔细温习了?现在可能背全了?”
萧祁晏脸上的兴奋劲儿一下子消了大半,摸了摸鼻子,有些底气不足:“回母嫔,背……背是背了,就是……还有些磕绊……”
“你呀!”欣嫔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督促,“回去定要念熟了,下次你父皇问起,可不能再这样了。快去吧,莫要耽误了功课。”
“儿子明白!母嫔、沈娘娘,儿子告退!”萧祁晏如蒙大赦,揣着他的冰凌树枝,带着内侍快步离开了。
待萧祁晏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欣嫔才转回身,对着怀瑾,脸上露出一抹带着些许赧然又十分坦率的笑容:“让妹妹看笑话了。不瞒妹妹说,方才问他那些,我自己也是半懂不懂,不过是听太傅常提起,记住了几句罢了。“
怀瑾忙道:“姐姐哪里的话,二皇子聪慧活泼,实在是有福气。”
“活泼倒是活泼。”欣嫔笑着叹了口气,又问道,“沈妹妹可是要往尚仪局去?她们走得倒快。正好本宫也要往那边,一同走吧。”
“多谢姐姐。”怀瑾松了口气,忙跟上欣嫔的步子。
两人并肩沿着宫道往前走。欣嫔步子不疾不徐,却比寻常妃嫔要快些。她与看着儿子离开的方向,感慨道:”我们艾家是行伍出身,我自小也没读过多少书。如今看着祁晏要学这些经史子集,心里着急,却实在是帮不上他什么。也只能多督促几句,盼他自己争气。可这孩子,活泼好动,让他静下心来读书,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