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眯起眼睛,心中暗道:这小丫头片子,倒是嘴巴厉害。可那又如何?后宫中要的不是你去站桩练武。你这般粗手粗脚的,就算步子练稳了,又能如何?皇上风姿卓绝,见惯了温婉娴静的女子。你这般的,怕是一辈子都见不上皇上。
她冷冷道:“好大的口气。既然你说能练稳,那本宫就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面见皇后,若是你还是这般样子,休怪老身不客气。”
“臣妾,谨遵嬷嬷之命。”沈怀瑾屈膝一礼,背脊却挺得笔直。
“行了,步子的事待会再练。”嬷嬷看了眼殿外的日影,“先学奉茶,这才是最要紧的。”
嬷嬷走到桌前,“无论是侍奉娘娘们,还是侍奉陛下,奉茶都是头一样要学的。”
嬷嬷指了指桌上的茶盏,“薄瓷烫手,须得稳。端茶时,双手托盏,指尖轻抵盏沿,手腕平稳,不可晃。”
她拈起一只茶盏,双手托着,手腕平稳如一,茶水纹丝不动。
“沈答应,你来。”
沈怀瑾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端起茶盏。
薄瓷烫得手心发麻,她感觉手里捧的不是茶,是随时要炸的火雷。
“往前走几步,端给纪贵人。”
沈怀瑾挪动脚步,竭力保持平稳。
可越是紧张,手越抖。
走到一半,脚下不知怎么一绊。可能是裙摆太长,也可能是步子没迈好。身体失衡,茶盏猛晃,茶水溅出,洒了自己一袖子。
“当心!”纪初珩迅速起身,扶住她手腕,帮她稳住茶盏。
沈怀瑾手腕一稳,茶盏总算没掉。
她心有余悸,看着纪初珩滴水未沾的裙角,再看看自己微湿的袖口,内心捶胸顿足。
“多谢纪贵人。”她讪讪道。
“无妨。”纪初珩温和道,“怀瑾初学,多练几次就好。”
嬷嬷皱眉:“仔细些!心浮气躁,成何体统!你先看纪贵人如何端。”
纪初珩上前,拈起茶盏,双手托着,手腕轻柔却稳,手指轻抵盏沿,不见用力,却纹丝不动。
她款款走到沈怀瑾面前,茶水平稳如镜,不见半点波澜。
沈怀瑾看得心下佩服。
纪初珩把茶盏放下,转向她,小声道:“怀瑾,你方才走路时,眼睛盯着茶盏,心里想着不要洒,反而会洒。”
“正是。”沈怀瑾无奈承认,“那我该如何是好?”
“不要去想它。”纪初珩温声道,“端茶时,手腕自然放松,指尖轻抵,感觉茶盏的重量。走路时,眼睛看前方,脚下自然就稳了。”
“可我一看前方,脚下就,就不知道该怎么走了。”沈怀瑾苦恼。
纪初珩想了想:“怀瑾不是练过武吗?练武时,你会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吗?”
沈怀瑾一愣:“不会,练武时都是看对手的动作……”
“端茶也是一样。”纪初珩笑道,“手上端稳了,脚下自然就稳了。你太紧张,反而乱了。”
沈怀瑾恍然大悟。
“我……我再试试。”
纪贵人顿了顿,笑容愈发温婉:“不过怀瑾在边塞长大,想来这些精细活计确实不擅。也难怪,边塞风光壮阔,民风豪迈,自然不似京中闺阁,终日与这些瓶盏钗环为伴。”
声音温柔,话却扎心。
嬷嬷在一旁看着,冷声道:“沈答应,纪贵人都指点你了,这次若还是洒了,可别怪本宫不客气。”
“是,怀瑾明白。”
沈怀瑾深吸一口气,再次端起茶盏。
这次,她记住纪初珩的话,不去想茶水会不会洒,只是让手腕放松,指尖轻抵。
走路时,眼睛看着前方,脚下自然迈步。
一步、两步、三步……
茶水虽然还是晃,但总算没洒出来。
走到纪初珩面前,她把茶盏递过去,长舒一口气。
“好些了。”嬷嬷难得夸了一句,却又冷冷补充,“不过这只是勉强及格。三日后面见皇后,你们都得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来。若是丢了老身的脸,你们也别想好过。”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沈怀瑾身上,带着明显的怀疑和不屑。
沈怀瑾心里一沉,却咬牙道:“多谢嬷嬷!臣妾定当竭力。”
*
几个时辰下来,沈怀瑾浑身酸疼。
走路、端茶,样样不会。
反观纪初珩,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从容,仿佛天生就该在宫里。
“今日就到这儿。”嬷嬷道,“沈答应,你回去自己多练。明日再来,若还是这般,咱家可要禀报皇后娘娘了。”
“是,怀瑾明白。”
退出后殿,沈怀瑾扶着雪盏的手,脚都软了。
“小姐,您没事吧?”雪盏担心地问。
“没事……就是腿有点软。”沈怀瑾苦笑,“这规矩,比练武还累。”
可回到撷芳殿,她还是忍不住对着铜镜叹气。
看着镜中那个步摇歪斜、裙摆湿透的自己,她终于明白——
在军营,她凭本事说话;在这里,她连走路吃饭都要从头学起。这后宫,果然不是她想的那般简单。也许是自己太天真了罢。她靠在床边,想起几周前那个雪夜。
*
内监来传旨那天,正是腊月寒冬。
沈家众人匆匆往正厅去。
怀瑾跟在祖父母身后,脚下有些发软。
正厅里,两个内侍已经等候多时,为首的太监约莫四十来岁,面色白净,手中捧着明黄的圣旨。炭盆里的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厅中的寒意。
见沈家人到齐,太监尖着嗓子唱道:“镇国公府接旨!”
沈骁当先跪下,其余人依次跪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值春选之期,广纳淑女以充后宫。凡朝中三品以上官员适龄女子,皆须入宫备选。镇国公府女沈氏怀瑾,年及笄礼,着即日备选入宫。钦此!”
太监将圣旨卷好,笑眯眯地递给沈明德:“沈大人,此番春选,凡官员家中适龄女子,一个不落,都要进宫瞧瞧。这是规矩,也是福分。”
沈明德双手接过圣旨,声音发颤:“臣……臣谢恩。”
“三日后午时,姑娘须得到宫门外候着,切莫误了时辰。”太监扫了一眼厅中,“贵府可还有其他适龄女子?”
“回公公,就……就怀瑾一个及笄了。”沈明德忙道。
“那便是了。”太监点点头,“三日后,准时到宫门外候着。”
“是,是,公公辛苦了。”沈明德忙递上早已备好的荷包。
太监接过,掂了掂分量,满意地点点头:“沈大人客气了。那咱家就不多打扰,告辞。”
一行内侍鱼贯而出,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正厅里陷入诡异的沉默。
沈骁缓缓起身,面色沉沉地在主位坐下。其余人陆续落座,怀瑾规矩地站在祖母身侧,却无人开口。
炭盆里的火噼啪作响,映得众人的脸忽明忽暗。
半晌,沈明德猛地一拍扶手,声音都变了调:“不成!我不能让怀瑾去那种地方!”
“老爷……”林氏拉了拉他的袖子。
“你别拦我!”沈明德涨红了脸,看向父亲,“爹,圣旨只说官员的适龄女子,咱们……咱们就说怀瑾身子不好,或者……或者说她已经许了人家!”
“胡闹!”沈骁冷声道,“旨意都下到府上了,你还想瞒天过海?若是查出来,欺君之罪,你担得起?”
沈明德语塞,却还是不甘心:“可是……可是宫里那是什么地方?多少女子进去就再没出来过!我……我就怀瑾这么一个嫡女,她那几个庶妹还小,我……”
老太太看向沈骁,声音颤抖:“老头子,你说句话啊!”
沈骁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气氛凝滞得可怕。
“爹。”怀瑾轻声开口,“女儿愿意去。”
“什么?!”沈明德腾地站起来,“你……你知不知道宫里……”
“我知道。”怀瑾抬起头,眼神平静,“可爹,女儿若是不去,便是抗旨。到时候……”
她没有说完,沈明德却已经脸色发白。
林氏握紧帕子,垂着眼帘,什么也没说。
“明德,”沈骁忽然开口,“让她去。”
“爹!”沈明德猛地转身。
“圣旨已下,找人顶替是死路。”沈骁看向怀瑾,眼中水光闪动,“瑾儿,你当真想清楚了?”
怀瑾跪下来,对着祖父磕了个头:“孙女想清楚了。”
沈骁沉默片刻,缓缓点头:“那祖父便成全你。”
怀瑾又转向父母,郑重地叩了三个头:“爹,娘,女儿不孝。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女儿……女儿怕是无法报答了。”
她声音哽咽,额头贴在冰凉的地砖上。
林氏再也忍不住,扑过来抱住女儿,哭出声来:“瑾儿……我的瑾儿……”
沈明德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喉头哽咽,半晌才说:“罢了……你既然执意要去……”
老太太也红了眼眶,颤巍巍地走过来,摸着怀瑾的头:“好孩子……好孩子……”
*
窗外传来宫人走动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
怀瑾抹了抹眼角,看着撷芳殿昏暗的屋顶。
那一夜,她以为自己想清楚了。
她以为凭着祖父教的兵法、凭着自己的聪明,能在宫里站稳脚跟。
可如今……她连走路端茶都不会。
但是没有回头路,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不会走路,便学;不会端茶,也学。
她就不信,别人能做到的,她沈怀瑾做不到。
她对着镜子整理衣裳,把歪了的步摇重新插好。
“雪盏。”她叫道。
“小姐?”雪盏推门进来。
“去找教习嬷嬷,问问明日几时上课。”
“啊?”雪盏愣了,“小姐,您还要……”
“我要多练练。”怀瑾说,“今日学不会,明日接着学。”
雪盏看着她,眼眶红了:“小姐……”
“去吧。”怀瑾笑了笑,”别哭。”
雪盏用力点头,转身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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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瑾瑜初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