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初选那日,纪初珩弹的那曲《平沙落雁》。
“料到了。”她淡淡道,将衣裳叠好放进柜子里,“纪秀女家世才貌俱佳,封贵人实至名归。”
她说得平静,可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雪盏点燃熏笼里的炭,火苗慢慢旺起来。
怀瑾继续收拾东西,过了一会儿,闻到一股烟味。
她回头看了一眼。熏笼里的火忽明忽暗,时不时冒出些烟。炭块粗细不均,颜色深浅不一,一看就是杂木炭。
这种炭,镇国公府里从不用。祖父虽然节俭,府中用的也是寻常官宦人家的枣木炭,烧起来火力稳、烟少。
怀瑾看着那熏笼,心里淡淡叹了口气。
住进宫里,反倒不如从前了。
她转头看向雪盏:“雪盏,跟着我,委屈你了。”
雪盏正铺被褥,闻言抬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小姐!您再这样说,我可要生气了。奴婢答应过沈老将军,出生入死都要保护好小姐,这算什么苦?”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还有温柔的笑语:“沈妹妹来了?初来乍到,可还住得惯?”
只见一位丽人由宫女搀扶款步而入,身后跟着个小宫女,牵着一个约莫两岁的孩童。
那丽人暖杏色袄裙外罩鹅黄比甲,恰到好处勾勒身段,孕肚明显。乌发松松挽髻,簪一支珍珠步摇。面容姣好,肌肤胜雪,含笑杏眼蕴暖阳。
“陆常在安好。”沈怀瑾屈膝行礼。
“快别多礼,沈妹妹。”陆若霜声音柔似羽毛,自然虚扶一把,笑容亲切,“同住一宫便是姐妹。我虚长几岁,叫我陆姐姐或若霜便好。”
她回身,从小宫女手中接过孩子,抱在怀里,笑容漾满母性光辉:“燮儿,瞧瞧新来的沈娘娘。”
那孩童穿着宝蓝锦缎小袍,圆圆的脸蛋白嫩嫩的。若霜取过红色拨浪鼓轻摇,清脆“咚咚”声响起。
孩子睁大乌溜眼睛,伸出小手要去抓,咧开嘴笑,露出几颗小奶牙。
恰一阵穿堂风过,卷落梨树枝头绒絮,一点白絮悠悠落在他鼻尖。
“阿嚏!”
若霜眼神微凝,指尖迅速拂去绒絮,语气宠溺:“瞧这小鼻子灵的,一点飞絮都受不得。咱们燮儿金贵着呢。”
沈怀瑾忍不住凑近看:“这孩子多大了?”
“两岁了。”若霜抱着孩子自然落座,“燮儿排行第八。”
“八皇子?”怀瑾有些惊讶,“陛下膝下已有八位皇子了?”
“是啊。”若霜笑容温柔。
“八皇子殿下玉雪可爱。”沈怀瑾由衷道。陆若霜的温柔和温馨画面让她紧绷心弦彻底放松,涌起亲近。
“这孩子醒了就爱玩。”若霜笑着,抱孩子自然落座,“妹妹初来,对宫里不熟吧?姐姐多待两年,给你说说闲话解闷?”
“有劳陆姐姐指点,妹妹洗耳恭听。”沈怀瑾正求之不得。
若霜轻摇拨浪鼓,娓娓道来:“后宫自是宓皇后娘娘为尊。皇后出身勋贵世家,是陛下结发妻子,最是端庄贤德,统摄六宫,极得太后和陛下敬重。育有大公主,年十四,陛下爱若珍宝。”
“往下是几位高位主位娘娘。庄妃徐宜蕴,”若霜眼中流露温和赞许,“潜邸老人,性子最温和淡泊,与世无争,现育一公主,又有身孕,好福气。”她手不自觉轻抚自己孕腹,笑容期待。
“欣嫔艾明珂,也是潜邸旧人,性子爽朗,膝下一皇子。丽嫔莫若饴与我同届选秀入宫,育一皇子。”若霜语气平常,“丽嫔性子最明艳活泼,巧嘴会哄陛下开心。”
“再往下,就是姐姐我这样的常在、贵人,还有新进的妹妹们了。”若霜笑容温暖真诚,看着沈怀瑾,“宫里头人多规矩多,妹妹慢慢熟悉。凡事多看多听少说,谨守本分,安安稳稳日子就舒心。”八皇子打个呵欠。若霜立刻放下拨浪鼓,全神贯注轻拍安抚,柔声哼起摇篮曲。她抱孩子的手紧了紧。
沈怀瑾静静聆听记下。陆若霜温柔可亲,言语善意提点,抱着孩子的模样充满温暖母性。她对人事介绍清晰明了,可靠自然。冰冷深宫得此邻居,沈怀瑾心感温暖感激亲近。
又闲话片刻,八皇子眼皮打架。若霜起身告辞:“燮儿困了,妹妹累了一天,早些歇息。同在撷芳殿,来日方长,改日再叙。”
送走背影温柔娴静的若霜,殿内重归寂静。雪盏收拾茶具,忍不住小声嘀咕:“陆小主和气,生了八皇子还怀着龙裔……怎的位份只是常在?景阳宫纪贵人刚入宫就……”
“雪盏!”沈怀瑾轻声打断,眉头微蹙,“位份岂能妄议?陆姐姐真诚,我们更该谨言慎行。”她嘴上虽如此说,心里那点疑惑却更深了。是啊,育有皇子且再度有孕,按常理,位份至少也该是个嫔位才更相称。这“常在”之位,确实有些耐人寻味。
夜色如墨,雪盏铺好床铺。沈怀瑾毫无睡意。她走到窗边推开缝隙,冷空气涌入。皇城夜空被宫墙切割,寒星疏落。
撷芳殿夜寂无声。前路茫茫,深宫第二日,终安然度过。
*
又过了几日,教习嬷嬷开始带新晋妃嫔至储秀宫后殿学规矩。
殿内桦木炭暖意融融,却弥漫压抑。
教习嬷嬷站在殿中,面无表情:“诸位听好了,宫中规矩森严,一举一动皆有章法。今日先学行走坐卧、请安叩拜。”
沈怀瑾心里咯噔一下,她自幼随祖父在军营,练的是拳脚,学的是兵法,这精细规矩,怕是要了亲命了。
“行走时,肩平颈直,目视前方三尺,步摇流苏只可微颤不可乱晃。”嬷嬷抬手示范,“诸位瞧好了。”
她款款迈步,裙裾纹丝不动,头上的步摇只微微颤动,珠串流苏垂得笔直,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却不曾晃出弧度。
“沈答应,你先来。”
沈怀瑾硬着头皮上前,深吸一口气。
她下意识想走得稳快,结果脚下用力过猛,裙裾带风,头上的步摇晃得珠串横飞。
“停!”嬷嬷冷声道,“沈答应,你这是要去演杂耍吗?步摇摇成这样,成何体统!”
殿内几位姑娘忍不住笑出声来。
沈怀瑾脸一红,忙停下:“是,怀瑾重来。”
她放慢脚步,竭力控制。可越是小心,越是僵硬,走了几步,竟像个木头人。这比蹲马步还难!
“罢了,”嬷嬷摆摆手,“沈答应先站一旁,看纪贵人如何走。”
纪初珩应声上前,她提了提裙摆,露出绣花鞋的尖儿。
沈怀瑾看得仔细——
抬脚时,脚尖先离地,脚跟后抬,步子离地不过一寸;落脚时,脚跟先着地,随后脚掌轻轻踏实,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每一步的距离,仿佛用尺量过,不存在一步大一步小。
步摇上的流苏随着步伐轻颤,却始终垂得笔直,不曾晃出弧度。
“瞧见了?”嬷嬷看向沈怀瑾,“这才是宫中女子的步态。沈答应,你再试试。”
沈怀瑾咬咬牙,又试了几步。可脚下一软,身子不稳,险些踉跄。
纪初珩眼疾手快,扶住她手臂:“怀瑾小心。”
“谢……谢纪贵人。”沈怀瑾脸更红了。
嬷嬷皱眉:“你这步子太急,脚下虚浮,莫非是练过武?”
沈怀瑾一愣:“嬷嬷怎么知道?”
“你站立时重心偏前,走路时脚下发力过猛,这是习武之人的通病。”嬷嬷打量着她。
沈怀瑾心头一紧,忙道:“怀瑾自幼随祖父在边塞,确实……练过些拳脚。”
“难怪。”嬷嬷冷笑一声,“沈答应,你可知道,这后宫要的是什么?”
沈怀瑾一愣:“请嬷嬷示下。”
老嬷嬷在宫中沉浮数十载,见多了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凄凉,又见沈怀瑾初封仅是末等答应,心下便认定了她家世不显、圣心不眷。她的目光上下打量怀瑾,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这后宫,要的不是提枪跨马的粗人,而是婷婷袅袅的佳人,要的是能侍奉圣上、讨圣上欢心的女子。”
殿内一片死寂。
李答应等人幸灾乐祸地看着怀瑾,眼中满是嘲讽。
纪初珩眉头微蹙,似要开口,却被嬷嬷的眼神制止了。
沈怀瑾胸中一口气堵着,却强自压下。她瑾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嬷嬷说得对,臣妾确实习过武,步子也确实不如各位姐姐轻盈,是臣妾之过。”
她顿了顿,看向嬷嬷:“不过臣妾倒是想起,习武之人有一项基础,叫‘桩功’。不知嬷嬷可曾闻?”
嬷嬷一愣:“什么‘桩功’?”
沈怀瑾:“桩功——站桩时要保持身体平衡,头顶可以放东西而不掉。这是为了训练重心稳定。若是站桩时身体晃动,头顶的东西就会掉下来。”
李答应阴阳怪气道:“那……那又如何?这里是宫中,不是武当山!”
沈怀瑾笑了:“李姐姐说得对,这里不是武当山。可臣妾想说的是,站桩,比戴着步摇走几步,难多了。”
她看向嬷嬷:“臣妾只是不习惯步摇的重量和位置罢了。若嬷嬷能宽限几日,容臣妾细细揣摩适应,定能走出合乎规矩的步态。”
此话一出,屋内各人神色各异,有惊讶她竟敢反驳嬷嬷的,也有对她这番“歪理”嗤之以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