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徽五年,储秀宫正殿,烛火通明。
两侧宫人垂首肃立,殿中秀女按序跪成两排。怀瑾跪在青砖地上,低着头。
那砖三尺见方,拼贴无缝,中间光洁如镜,能照出人影。四周琢磨着四喜如意云纹,线条流畅,一看便是上好的工匠所制。
“抬起头来。”太后威严的声音响起。怀瑾缓缓抬眼。高台上,太后端坐左侧,深紫凤袍,面容清癯,捻着紫檀佛珠。右侧是当朝宣宗皇帝萧景焕,玄色暗金云纹常服。他姿态慵懒地倚着,却像收拢锋芒的绝世名剑。轮廓深刻如削,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峰。
他的目光掠过秀女,尊贵疏离。落在沈怀瑾身上只一瞬,他倚着的身子微微一顿。
沈怀瑾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这皇帝为何如此眼熟?仿佛在记忆最深处见过,却又一片混沌空白。她慌忙低头。
她偷眼瞥了一眼旁边,看到有几名秀女双手微微发抖,脸色发白。
“皇上,”太后忽然开口,“你今年都二十九了,这已是即位后第二次选秀。五年了,后宫还这般空,总该……”
“母后。”皇帝打断她,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不急。”
太后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尖细的唱名声打断了怀瑾的思绪:“纪初珩,年十五,户部侍郎纪鸿之嫡女。”
“臣女纪初珩,叩见太后娘娘,叩见皇上。太后娘娘万福金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声音清越,不卑不亢,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沈怀瑾微侧目。一位身姿高挑的少女盈盈下拜。月白云锦宫装素雅贵气,羊脂白玉簪清雅。她容貌古典,柳眉明眸,举止优雅从容。三品大员嫡女的气度,沉静如水。
太后点点头:“看着是个大家闺秀,可有什么才艺?”
纪初珩声音不大不小:“臣女自小练琴,愿意为太后陛下献上一曲《平沙落雁》。”
纪初珩莲步轻移,走到殿侧的古琴前。
她在琴前坐下,整理了一下裙摆,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
琴音便流淌出来。
清越,空灵,像秋日的风吹过平沙,又像大雁掠过天际。
怀瑾听着,心里愈发紧张。
她手指下意识地在裙摆上摩挲,自己从小跟着祖父泡在军营里,懂的只有兵法、骑射,弹琴、舞蹈这些闺阁女儿家的事她是样样不通。容貌也并非多么出众,家世更是比不上……
一曲终了。
殿中一片安静,只余琴音的余韵还在回荡。
太后颔首,皇帝也点了点头,眼中闪过纯粹的欣赏。
萧景焕点头,太监立即会意:“江南道监察御史纪鸿之嫡女,纪初珩,留牌子。” 纪初珩沉静眼底漾开极淡涟漪,姿态完美谢礼。
唱名声再度响起:“秀女沈怀瑾,年十六,洛曜人士,七品知县沈明德之嫡女。”
她心头一跳。
到她了。
沈怀瑾稳了稳神,上前跪拜:“臣女沈怀瑾,叩见太后娘娘,叩见皇上。太后娘娘万福金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起头来。”太后声音平和。
沈怀瑾抬头,目光恭敬落在太后座前地毯。
“你可有什么才艺?”太后问道。
她深吸气,自己已经打定主意要在宫里闯出一个天下,此时便要好好表现,不能被纪初珩比了下去。虽然心里打鼓,但她定了定神,眼角瞥见殿角梅瓶,有了。
“臣女沈怀瑾,才疏学浅,唯自幼喜观山川风物,略通方位。今日斗胆,为太后、皇上献上一首《寻梅》。”
“寻梅?”太后似有微讶。
“是。”沈怀瑾定神,踱步吟诵:
她看向殿角的梅花,“朔风卷地白草折,欲问寒梅何处栽?莫道城阙锁春色,且看宫墙一枝开。”
她目光越过宫墙:“非是孤芳恋朱户,”
“心系……” 她顿住,声音微沉,目光投向远方,“心系落鹰峡外雪,”
她声音转柔,目光落回梅花:“愿化清香报春来!”
吟诵毕,沈怀瑾垂首静立。
太后沉默片刻:“落鹰峡……你一个闺阁女儿,怎知此等边塞之地?”
沈怀瑾心跳如鼓:“回太后娘娘,臣女祖父曾在军中效力,家中存有旧时舆图手札。少时翻看,见‘落鹰峡’地势险要,名字奇特,便记住了。今日见寒梅傲雪,想到戍边将士亦如寒梅,守护家国,心有所感。若有僭越,请恕罪。”
“哦?沈骁的孙女?”太后目光扫过她颈间微露的红绳,“倒是个有心的。家学渊源,难得。”
萧景焕目光微动,淡淡道:“‘心系落鹰峡外雪,愿化清香报春来'。镇国公的孙女,倒是与旁人不同。”
沈怀瑾脸上腾热,慌忙低头:“皇上谬赞,臣女惶恐。” 那目光让她心慌意乱,那莫名的熟悉感如同深水漩涡。
太后转向皇帝,“皇帝瞧着如何?”
萧景焕的目光牢牢锁在沈怀瑾脸上,笑意玩味而深刻:“沈怀瑾……?”他指尖的白玉佩无意识摩挲了一下,凤眸中的光芒锐利又了然,语气却依旧随意温和,“瞧着是个伶俐的,便留下吧。”
“洛曜知县沈明德之嫡女,沈怀瑾,留牌子。”太监唱道。
怀瑾脑子轰然空白。“我……能留下了?”还未曾来得及细想,她慌忙低头,依规屈膝,声音微颤:“臣女谢太后娘娘恩典!谢皇上恩典!”
“起吧。”太后声音淡淡。
殿门合拢,发出沉闷的响声。
怀瑾跟着引路太监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脚下是青砖,两侧是高墙。她抬头看了一眼,墙头积着雪,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寒风卷着雪花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她抬手摸了摸颈间的血玉,温热的,隔着衣裳都能感觉到。
留下了。
她真的留下了。
前方的宫墙高高的,看不到尽头。红墙黄瓦,在雪中显得格外肃穆。
“留牌子了。”怀瑾坐下,长舒一口气。
雪盏忙倒了杯热茶递过来。怀瑾接过,看着殿外渐暗的天色,心里五味杂陈。这一夜,她几乎没怎么合眼。
*
次日清晨,天色微亮,尖细的唱名声在殿外响起:“圣上有旨——”
沈怀瑾忙整理衣裳,快步走到殿外,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怀瑾跪在青砖上,膝盖硌得生疼,寒气从地上往上钻,冻得她直打哆嗦。
太监展开圣旨,尖着嗓子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秀女沈怀瑾,品行端正,才思敏捷,着封答应,赐居撷芳殿东偏殿。钦此。”
“臣妾沈怀瑾接旨,谢主隆恩。”沈怀瑾依礼叩拜,面沉如水。答应?!这轻飘飘的两个字砸进耳朵里,让她心头猛地一沉。祖父是三品将军,父亲再不济也是七品知县。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去岁那个雨夜。
*
阜安县的堤坝塌了,淹死了十几条人命。朝中震怒,有人上奏说是父亲贪墨银两,以次充好。圣旨下来的那天,父亲跪在正厅,脸色惨白,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我真的没有……”父亲颤抖着说,“那些银子,我一文都没拿……”
可有什么用?账本上白纸黑字,父亲的印章清清楚楚。
祖父当夜便入了宫,跪在宫门外,从黄昏跪到天明。
第二天,圣旨下来,念在镇国公昔日功劳,从轻发落,罚俸三年,降为七品。
父亲保住了命,可“沈糊涂”的名声却传遍了洛曜城。
不过几月,李慕白便派人来退了婚。
怀瑾永远记得母亲那天的样子。她跪在佛堂,一遍遍念着经,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瑾儿,”母亲哑着嗓子说,“是娘对不起你……”
“娘。”怀瑾握住母亲的手,“不是您对不起我,是这世道对不起咱们。”
那一刻,她便知道——她必须入宫。
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让沈家重新站起来。
为了让父亲不再被人指指点点,让母亲不再以泪洗面,让祖父的功勋不至于随着时间被彻底遗忘。
*
“臣妾沈怀瑾接旨,谢主隆恩。”她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雪盏扶她起身,脸色煞白,压低声音满是不甘委屈:“答……答应?小姐!您祖父可是……老爷再不济也是七品官啊 ……”她哽住,眼圈发红。
沈怀瑾立刻握紧她的手,目光沉静锐利:“雪盏!慎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允我入宫,便是天大的恩典。答应之位,合乎家世规矩。祖父功勋是祖父的,父亲是父亲,我是我。这话,到此为止!” 雪盏见她神色严肃,用力点头憋回眼泪,闷头泄愤般收拾。
*
午后,怀瑾在雪盏陪同下前往撷芳殿。
院门开着,里头是个小院子。青砖铺地,中央有两株老梨树,枝干虬结,枝条在半空交错,光秃秃的,只余几片枯叶还挂在枝头,在风中瑟瑟发抖。
“小姐,东殿在那边。”雪盏指着院子右侧。
怀瑾往那边看去。东偏殿,门开着,里头黑漆漆的。
她深吸一口气,往那边走去。
推开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殿里很小,一床一榻一桌两椅,墙角堆着个熏笼,炭火烧得正旺,可还是冷得很。
她环顾四周——墙上的漆还没干透,散发着刺鼻的味道,混着潮湿的霉味。窗纸是新糊的,透着光,能看到外头的雪。地上铺着青砖,冰凉冰凉的,踩上去寒意直往脚心钻。
床上铺着新被褥,叠得方方正正,可那被面薄得能看到里头的棉絮。
桌上放着个茶壶,还有两个茶盏,都是粗瓷的,釉色暗淡。
这便是她往后要住的地方了。
“小姐,”雪盏放下包袱,声音有些发颤,“地方虽小,收拾干净也能住。”
她说着,已经开始收拾。
怀瑾走到窗边,透过窗纸往外看,对面,便是西偏殿。门关着,看不到里头。
“小姐,”雪盏小声道,“听说西殿住着陆常在,育有皇子,颇得圣心。”
怀瑾点点头,没说话。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坐下。
被褥有些硬,坐上去咯得慌。
“小姐,您歇会儿,奴婢去取炭来。”雪盏说着,拎起角落空着的炭筐,转身出了门。
怀瑾坐在床上,看着殿外。
不多时,雪盏取了炭回来,小声道:“小姐,奴婢听说了,景阳宫那边,纪秀女封了贵人。”
怀瑾手上一顿。
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