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赏赐的宅子大多半都是以前抄家得来的,尹家人又不在京城常住,是以将军府不仅看起来有些老旧还没什么人气,泛着一股淡淡的木头味道。
程曦和永乐没了逛园子的兴致,便由着下人直接引去了内厅。
自幼在西北长大的广平,对京城的规矩几乎是一窍不通,生怕待客不周惹了笑话,一大早便开始忙前忙后准备。
她身边的教养嬷嬷是尹怀远特地去宫里为妹妹求来的,见她焦躁得坐立不安,便出声宽慰道:“郡主不必紧张,程小姐同您年岁相仿,自然是聊得来的。”
正说着,下人便来通传客人到了,广平赶紧站起身去迎接。程曦一进门便暗自惊叹:好标致的美人!
如果说程曦是端庄温婉的大家闺秀,永乐是热情洒脱的小精怪,那么广平便是飒爽冷艳的黑珍珠。
她身量高挑,一身大红劲装掐出匀称的身姿,长发在脑后束起更显洒脱,微小麦色的皮肤和着眉宇间的英气,真是完美符合了程曦和永乐心中对她的想象。
程曦刚要行礼便被广平一把扶起来,感受到她手掌的薄茧便明白其常年练武的功底,“广平郡主安好。”
以前在西北哪有这些礼节,广平不知道要不要学着一块儿半蹲行礼,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只能先潦草抱拳,“程家妹妹也好。”
宋嬷嬷嘴角一抽,这可真是乱了套,“见过广平郡主,恕奴婢冒昧,按辈分我家小姐应当唤您一声姑姑。”
看着眼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陌生少女,程曦实在喊不出“姑姑”二字,为难地看着宋嬷嬷。
“这不是把我喊老了吗?哥哥他们另算,我们论自己的,不如你直接叫我姐姐,我就叫你曦儿了。”广平也不太能接受这个称呼,见程曦纠结便出言解围,又招呼她坐下喝茶。
宋嬷嬷见两个小姑娘自己商量着来,也不多说什么,将一套精美的头面呈上来,“这是老夫人为郡主准备的见面礼,还望您笑纳。”
广平知道宋嬷嬷是代表程老夫人来的,起身回礼道谢,身边的侍女轻步上前替她收下礼物。
见她们也介绍完了,永乐赶紧从背后戳戳程曦的肩膀,示意她进入正题。程曦会意,清清嗓子问道:“广平姐姐,听说你在西北也是上过战场的,还有最为精彩的攻城战,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那必须!”广平兴奋得一拍桌子,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却在看见一旁的教养嬷嬷时泄了气,“咳……攻城嘛,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沾了哥哥的光罢了。”
程曦狐疑地看着她,广平封号的来源不就是因为在攻城中立了大功?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怎么会没什么好说的,难道是涉及到什么军中机密不便透露?
永乐没想到这一层,只是有些失望,还以为能见识到女将军的英姿,谁知连故事都讲不出来,莫非真是花架子?
“嗯……不妨曦儿你跟我说说,京城的贵女们一般都做些什么?我这次回京多半要长住一段时间,以后咱们可以经常一起玩。”广平抠抠手,见有些冷场,便找了个话题圆过去。
“京城里的活动以宴会居多,除了节日宫宴,还会有各家小姐筹备的诗会、赏花宴、品茶宴。”程曦耐心地替她解释各种宴会的玩法,又怕她觉得无聊,补充了几句,“若是姐姐不感兴趣,我们也可以约着自己去听戏、逛集市。”
“嗯……那你们会跑马吗?或者打马球?”
程曦有些抱歉地笑:“我和永乐郡主倒还算会些骑术,但京城里大多姐妹性子都比较娴静,一般也凑不齐人一块玩。”
“那……”广平刚想说些什么,一旁的教养嬷嬷轻轻咳嗽,未说完的话被咽了回去,“那便算了,赏花什么的应当也很有意思。”
程曦见她尴尬得紧,便问她过两天参加宫宴会不会紧张,若是需要的话可以同她和永乐坐在一块儿。
广平仿佛看到了救星,连连点头:“那太好了,我正愁没有认识的姐妹一起呢!”
“对了曦儿,我哥哥替我准备了宫宴要穿的衣裳,但首饰什么的我俩都弄不明白,不然我们明日一道出去逛逛?”
程曦还没说话便被教养嬷嬷打断了,“郡主殿下,奴婢看方才程老夫人送来的头面正好可以搭配您的衣裙,并不算逾矩。”
即使话语有些冒犯,嬷嬷的笑容依旧挑不出错误,嘴角的弧度分毫不差,好像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这些时日,您还是在府上好好练习宫宴礼仪,避免到时出错,如何?”
永乐暗自皱眉,这嬷嬷好生无礼,听起来是建议,实则句句都含着对广平的管束。
本忍不住要说些什么,可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国公府的侍女,她只能低着头偷偷翻了个白眼。
“……那就算了,宫宴的时候咱们再见吧。”广平的性致一下落到了谷底,原本遇上说得来话的玩伴的激动,也一并消失了。
程曦见状也没有多说什么,她没有身份来插嘴广平的家事,闲聊几句便准备回去了。
回到马车上,永乐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边活动着肩膀边吐槽:“广平郡主虽然长得好看,看起来也的确很威风,但性格实在是无趣!看来女将军到了京城,也会变成教养嬷嬷手中的提线木偶,那架势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嬷嬷,老古板的模样真是烦人!”
程曦还是替广平辩解了几句,“我觉着她只是初来乍到,很多事不熟悉,听从教养嬷嬷的总不会出错嘛。”
马车停在公主府后门巷子边的角落里,永乐换上了公主府侍女的衣裳准备回去,临行前抓着程曦的手叮嘱道:“曦儿,咱们这次是患难与共,宫宴前我娘应该都不会再让我出门了,有什么好玩的你都想着我等我一起啊!”
程曦哪敢点头,瞄了一眼皮笑肉不笑的宋嬷嬷,心下腹诽:托你的福,只怕这次我也自身难保咯。
果然,两人一回到家都被通知禁足,直到宫宴前都不准出门。长公主更是一怒之下下令,永乐连自己的院子都不许出,好好在家闭门思过。
程曦倒是欣然接受,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在府中好好调查当年自己生病的事。
吉祥十分殷勤地给自家小姐斟茶倒水,双眼亮晶晶的:“小姐,您怎么知道咱们去万国寺那天会下雨的?”
在她看来,小姐真是神机妙算,居然连天气都能预测到。
“自然是本小姐夜观天象知道的。”程曦起了些孩子气,故意逗她。
“哇!小姐是会观星象?还是别的什么?风向?”
见吉祥还当真了,如意抿着嘴偷笑,“小姐,您就别捉弄她了,不然这傻妮丫头半夜真的会起来开窗望天的。”
“好吧,那我就教教你们。”程曦拍拍手得意道,“下雨的时候蚂蚁会大量活动起来,出门那天我仔细看过地上,甚至还有蚂蚁沿着台阶爬上来,这便说明有可能是暴雨会将蚁穴淹没,所以它们才会提前爬上高处躲避。”
这下连如意都惊呆了,“小姐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莫非这也是书中的知识?”
吉祥更是双眼发亮,崇拜地看着她,小姐好厉害!
程曦轻描淡写地摆摆手,这算什么,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啦......
小时候?她猛地一惊。
对啊,她怎么会知道的呢?自程曦开蒙以来,爹爹和祖母的管束就愈加严格,哪怕她可以自由出入爹爹的书房,可一些杂书都被放在架子的最高层,是绝不可能被她看到的。
连那些她以为偷偷看到的志怪故事书,也是爹爹挑选出来放在书架低层,默许她能拿的。
她努力回想着脑海里的记忆,蚂蚁搬家会下雨,日落晚霞是晴天,鱼鳞状**或风……这些奇怪又熟悉的句子,自己是从哪学来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晚程曦再次做起同样的梦。说实话,经历过这么多次重复的梦境,她已经能比较坦然地面对祖母的结局了,这回她反而更留意最后走马灯一样的画面闪回。
衣着华贵的妇人不顾形象地蹲在小姑娘身边,搂着她温柔念着:“蚂蚁在干什么?搬家说明?……要下雨啦,宝贝真聪明。”
旁边的侍女拿着一把精美的绸伞,含笑望着一大一小的身影,又随着她们的动作抬头看向天空。
这侧脸,分明就是年轻时的李嬷嬷!再度从梦中醒来时程曦意识到,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从她这问出自己想要的事实。
第二天深夜,程曦独自在房间内等待,吉祥如意守在门口,直到月上梢头时李嬷嬷才悄然前来。
见她闪身进屋,程曦立马上前握住她的手焦急道:“嬷嬷,你一定知道的,是吗?我生病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到小姐这样急切,李嬷嬷自知再也没有隐瞒下去的必要。听说小姐去万国寺那天直到傍晚才姗姗归家,她就猜到小姐聪慧,一定已经去过庄子上了,那里……也都是些苦命的姐妹。
她从怀里掏出一叠被布料包裹的信纸,泛黄的边角和干涸的泪渍彰显着时间的痕迹,但纸张依旧被保存得完整。
程曦一边细细阅读,一边听李嬷嬷讲述着往事。
“小姐幼时是养在瑾兰苑的,直到有次您高烧不退,夫人见您一直打寒战便坚持要闭窗捂汗散热,说您这是什么菌子感染?”李嬷嬷谨慎地开口,过去十几年了,一些细节已经模糊,但当时的情景还是历历在目。
“后来您烧得愈发严重,都开始说胡话了,老夫人便直接做主请了章老太医来问诊,结果发现您这是……中毒。”
“好在太医来得及时,吩咐我们用冷水给您擦身,窗子留出缝隙通风,您才慢慢退烧。”李嬷嬷回忆起当时的凶险还有些后怕。
小姐还那么小,是整个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居然被人钻空子喂了寒食散,如此歹毒的心思!
“老夫人震怒,禀告贵妃娘娘后,将涉事的奴仆全部杖杀。此时府中却悄然传出谣言,说夫人......”
程曦正等着后文,抬头看向她,李嬷嬷眼圈通红,哽咽道:“说夫人是想借机害死亲生女儿…好再为国公府诞下嫡长子,还拿出了夫人的嫡母林家太太的书信佐证。”
手中的信纸变得烫手,其中字字句句都是控诉娘亲不仅未能一举得男还多年再无所出,言语间的恶毒哪里是亲生母亲对女儿说得出口的?
而娘亲的回信里一开始还会辩驳几句,“是谁规定只有嫡子才能继承家业?是谁说的女儿就是赔钱货?我这辈子哪怕只有曦儿一个孩子,她也是我最珍贵的宝贝。”
后来则渐渐简洁,回复变成了“女儿知晓”、“女儿明白”,纸上的空白被泪迹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