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祖母呢?祖母和爹爹是什么态度?”程曦和家人的感情颇深,自然也十分在意他们的想法,她不愿看到自己最挚爱的亲人之间生了嫌隙。
李嬷嬷抹了把眼泪,认真道:“老夫人和老爷都是明事理的人,自然清楚此事有蹊跷。可的确是夫人一意孤行耽误了您的病情,流言若是传到府外,纵使他们相信也无法堵住悠悠众口的。”
“那我是什么时候被接到松晖堂去的?”
“这件事过后,夫人便一蹶不振,将自己关在门内不吃不喝,连您和老爷都不见,整日说些奇怪的话,那时府中甚至有流言说夫人疯了……老夫人也是为了您着想,便将您接走了。”
程曦十分敏锐,“娘亲都说了些什么?”
“这是夫人以前的几张手稿,夫人曾叫奴婢偷偷拿出去烧掉,但……您可以看看。”李嬷嬷从衣襟内里的暗袋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她。
纸张上字迹潦草,依稀可以辨认出内容。程曦看得胆战心惊,这些文字几乎可以说是惊世骇俗,若是被有心人看到,程家只怕要被唾沫星子淹没。
看来李嬷嬷不仅十分谨慎,更是深得娘亲信任。
“嬷嬷,我会妥善收着这些,您放心。”她正色道,“娘亲的心结并非一日而成,我会竭尽全力开解,只希望您能帮着劝劝她,不要再将我拒之门外了。”
送走李嬷嬷,程曦躺在床上一夜无眠,满脑子都是娘亲的那些笔迹,冲击着她的认知。
“我自诩新世纪的高知女性,来到这个时代战战兢兢地活着,努力不被封建思想蚕食。好在还算幸运得遇良人,夫妻恩爱,公婆开明,还有我最爱的宝贝女儿。”
“早就料到会被催生,可万万没想到是来自我的亲生母亲,叫我怎么能不恨?我恨这个时代,恨母亲的重男轻女,更恨自己无能。”
“我的骄傲与自负差点带走唯一的骨肉……我还有什么用?我还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世上?…我错了,对不起。”
程曦想过千万种可能,却万万没料到会是这样荒诞的事实:娘亲其实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世间纵有鬼神之说,也有不少风靡一时的志怪小说,可真正发生在身边时向来是引人惶恐的。理智和情感在博弈,经历过不知真假的梦境,程曦又何尝不是拥有同样神奇的经历?
不论是现在还是未来,她只坚信一点,这是永远爱她的娘亲,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对抗不公的娘亲,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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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宫宴越来越近,这几日程曦几乎每天都会去瑾兰苑隔着房门和娘亲说说话,虽然还是没能得到回应,但她还是锲而不舍地尝试去沟通。
有时候她甚至能感受到门后的轻微动静,哪怕只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也会兴奋得多呆好一会儿。
程曦的这些小动作自然是瞒不过程老夫人,或者说这府上连带着庄子上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但再三考虑后,她还是默许了孙女的探查。
宋嬷嬷曾隐晦表达过担忧:“若是小姐查到那些过去的事……小姐年纪还小,届时若是不理解您的做法,只怕会和您离心。”
程老夫人轻叹了口气:“这孩子机灵得很,多半已经和瑾兰苑的人通过气了,芸娘是个命苦的,曦儿要是能把她娘从泥潭里拉出来也是好事。”
“那到时候咱们国公府又和从前一样,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了,也是了了您的一桩心事呀。”宋嬷嬷发自内心的高兴,她最是清楚老夫人心里的煎熬。
这么多年,不说外人是如何议论国公府恶婆婆磋磨儿媳,将唯一嫡亲的孙女接到自己身边害得母女分离,儿媳深居简出,老夫人心里何尝没有怨着自己?
将军孤身在外多年,老爷性子也越来越孤僻,整日泡在礼部做事,夫人闭门不出,偌大的府邸空荡荡的,哪还有一家人的样子?
主仆二人正各有各的心事,门外的丫鬟来通传道,老爷派人回来报信说今日要回府用晚膳,老夫人不用刻意守着,只让厨房备好即可。
程老夫人自然是欣喜的,自打宫宴开始筹备,程宣就一头扎在公事里,这都大半个月不着家了。
程曦得了消息也兴冲冲往松晖堂去,爹爹回来肯定要来给祖母请安,她就在这守祖母待爹。
至亲至疏夫妻,她想试探一下爹爹如今的态度,若是能把他也拉成同盟是最好了。
是以程宣回府时看到的就是眼巴巴等着他的祖孙俩,忙上前给母亲请安,又摸摸女儿的头,“这些日子可还乖巧?莫不是闯祸了在等爹爹给祖母求情?”
正在禁足中的程曦不语,只是尴尬地笑。
“好了,快传膳吧。”程老夫人看了眼心虚的孙女,帮着打了个圆场。
三人其乐融融地一起用了晚膳,可大家都知道,空着的那个座位像根刺一般扎在每个人的心里。
“爹爹,这次宫宴怎么这么大排场,您都好久没回家了。”程曦不解,打了胜仗使臣来访固然是大事,可这筹备的规格都快赶上万寿宴了。
程宣呷了口茶没打算瞒着,女儿这么大了,对朝堂之事也该有些了解,“圣上有意让太子协助监国,这次宫宴上可能会宣布此事。”
程曦看了一眼祖母,两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圣上若是舍得逐步放权,太子的地位就会愈发稳固,那么下一步便是充盈东宫,以此来制衡多方势力,避免太子妃一家独大。
如今东宫后院的正经主子只有太子妃一人,其父何太傅虽是早已致仕,但其学生遍布朝野,文人笔杆子下的力量可不容小觑。
武将中又以成国公和定国公为首,定国公之妹便是如今宫中炙手可热的萧贵妃。
早年元后生下太子后病逝,后位一直空悬,圣上下旨由萧贵妃代为执掌凤印。直到去年太子妃嫁入东宫后才勉强有人与其分庭抗礼,但显然她也不是盘横后宫多年的萧贵妃的对手。
若说后宫是一汪已经隐有漩涡的池水,那么圣上一旦给东宫和成国公府赐婚,不论什么位分,程曦都会成为第一枚扔进池塘的石子,是无声无息沉底还是彻底搅浑看似平静的现状,全看个人造化。
或许是早有预感,几人心照不宣地都没有继续提起此事。在送女儿回海棠苑的路上,程宣摒退了下人,和程曦一道多走了几步。
“曦儿,有些话或许不该由爹爹来告诉你,可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我也不得不多说几句。”程宣背着手,虽有些犹豫,还是耐心叮嘱着女儿。
“圣上已经向我提起过赐婚一事,”程宣看着已然亭亭玉立的女儿,心中有许多感慨,曾经那个抱在怀里都怕摔了的小姑娘如今都可以嫁人了,“如今东宫还有侧妃和良娣之位,爹爹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些。”
“女儿明白的。”程曦正色道,她不是深闺中的娇花,虽然从小是照着当家主母的模范被培养,可除了管家之事,她同样熟读四书五经,兵法问策也不在话下。
太子侧妃是上宗谱、有册宝的正经主子,地位仅次于太子妃,她不屑于卷入无端的斗争中,但也需要有安身立命的保障,以此来护住自己的家人。
“爹爹,我想问问娘亲愿不愿意一起参加宫宴。”程曦说完,悄然观察着爹爹的神色。
程宣有些意外,“芸...你见到你娘亲了?”
“还未,但我想试试……若是要在宫宴上赐婚,我希望娘亲也能在场。”她不想娘亲错过了自己的童年,还要继续缺席这个重要的时刻。
“你若能劝动你娘亲,那是最好了。”程宣似乎不愿多说,将女儿送回院子便匆匆离开了,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爹爹的态度着实有些耐人寻味,但既然没反对,那就当作是支持吧,程曦决定这几天继续去碰运气。
只可惜,不论她怎么撒娇、哀求,瑾兰苑的大门始终是紧闭着。
在宴会前一晚,程曦写了封信留在了门前:“娘亲,曦儿真的很想见见您。圣上有意要在宫宴上给女儿赐婚,我希望那个时候您能陪在我身边。”
第二天,程曦梳妆好便早早去查看是否有回信,仔细搜寻了一圈都没有收获。
正垂头丧气的时候,如意眼尖地看见门缝边有一个小纸团,赶紧上前捡起来递给她:“小姐,您看!”
程曦接过展开,上面是几日前才见过的笔迹,却只有潦草的一个字,“等”。
等?等什么?她来不及细想,程老夫人已经派人来催了,此等规格的宫宴可千万不能迟到。
马车停在西华门外,程曦还没下车便听见永乐在后面叫她。
萧贵妃早些年便下旨体恤各家上了年纪的家眷,特许可以在内廷乘轿。程曦自然没有这个待遇,便和永乐相伴一起走去麟德殿。
程老夫人虽有些不放心,但见长公主安排了好几个嬷嬷跟着她们,便只叮嘱几句就同长公主一起前往翊坤宫谢恩了。
永乐见母亲的轿辇愈行愈远,这才忍不住大吐苦水:“你都不知道,这几天可憋坏我了!母亲不知从哪知道我偷跑去玩,连房门都不许我出,一日三餐送到门口,跟关押犯人一样。”
程曦也被禁足了几天,只能安慰她:“好在没有让你抄书,不然岂不是更痛苦?”
永乐拍拍胸口心有余悸,“这倒是,还好娘亲没想起这茬。”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听见便好奇地回头,原来是广平身着华服快步朝她们走来。
宫中禁止疾行,但广平身高腿长,只几步就追上来了,“曦儿,方才看到你家的马车停在前面,我便想着过来找你,还好你们走得不快。嗯?这位…不是你的侍女吗?”
程曦轻咳一声,“这是我的好友,庆安长公主之女永乐郡主,性格……略有些跳脱。”
可那天永乐怕露馅几乎都没怎么抬头,广平是怎么认出来的?程曦好奇地发问。
“哈哈,我从小便是这样,见过的人都能很快认出来的。”广平爽朗地笑笑,下意识想抬手挠头,但摸到满头的珠翠,又尴尬地把手放下。
意识到永乐异常地沉默,程曦转头望向她,却见她气鼓鼓地盯着广平的裙子,眼睛瞪得都有些发红了。
该不会?程曦难以置信地用眼神询问永乐的侍女红绡,对方悄悄点头。
那条永乐没买到的裙子,此时正穿在广平身上。更可气的是,她不得不承认,广平穿着的确好看得紧。
流光锦材质特殊,在光照下轻轻一动便会有波光粼粼的效果,广平个子高,裙子特意做成了大裙摆的样式,步履间裙裾微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永乐瘪嘴,更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