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御书房内。
龙纹香炉里燃烧着醒神的沉香,李承明耐心地整理着大臣们呈上的奏折,将简单的请安问好归纳在一旁,又拣出需要帝王亲自决策的一类放到龙案上。
弘文帝见他动作不急不慢,这等简单又繁琐的事也亲自上手,心底暗自赞许,太子越来越沉得住气了。
“昭儿,来。”
李承明恭敬地上前,看到龙案另一侧有张小凳,上面还铺着半旧的杏黄色软垫,愣了一下。弘文帝随着他的视线一瞥,不由得笑了:“倒是朕疏忽了,还把你当作儿时一般。”
福禄后襟微湿,没听到传召也不敢贸然上前,这位心思莫测的皇帝向来不喜处理公务时有人在身旁,即使是身为御前内务总管的他。
“父皇,您瞧。”李承明拘谨地坐在这个明显不符他身量的小凳上,样子显得有些滑稽,他抬眼笑道:“儿臣这样挺好的。”
弘文帝有一瞬的恍惚,随即软了声调:“从前你也是这般坐在朕身边。”
他想到自从皇后病逝,自己便是这样一手将唯一的儿子带大,从说话走路到读书识字,几乎都是他在亲力亲为。
昭儿开口说的第一个字就是“父”,可怎么也说不清“父皇”这个词,他便又教他喊“爹”,直到他四岁进入上书房跟着太傅正式开蒙才学会改口唤“父皇”。
看着眼前已然风华正茂的儿子,弘文帝又想透过这张脸去回忆他曾经稚嫩单纯的模样,那时他什么事都会跟自己说,坐在御书房的凳子上安静读书等着自己下朝一起用早膳,还会在睡意朦胧的时候扯着自己的袖子习惯性地喊“爹爹”。
那样的儿子,什么时候变得高大稳重,甚至还引他忌惮了呢?弘文帝浑浊的眼更加模糊。
“父皇?您都批了这么久的折子,也该歇一会儿了。我去拿药贴来给您敷敷眼睛。”李承明见他久久没有动弹,也一下慌了神,站起身来就要去唤人。
“不用,我没事。”弘文帝摆摆手,拉住他的手让他又坐下,“昭儿,成亲也有半年有余了,太子妃可还合你心意?”
李承明有些纳闷,不是叫他来商议政事的吗,怎么变成谈家常了?但他还是避重就轻地回答道:“太子妃心思机敏,东宫内外也算操持有方。”
听他这么说,弘文帝就明白儿子的意思了,他自然也知道近来太子妃在后宫没少蹦跶折腾,虽然做得隐蔽,可有这些小动作本就不该!他冷哼一声:“本以为何家是书香门第,怎么教出这么个女儿。”
这话就有点重了,传出去也不好听,李承明还是要给太子妃留了几分薄面,开口求情道:“父皇……”
见他这般为难,弘文帝也意识到这番话不妥,眼神扫过殿内,角落的宫人均低着头一动不动,门边的福禄更是如门神一般守着,手里的拂尘都没有半点动静。
“程家那丫头,你可还有印象?朕记着她和永乐交好,想来是个好的。”
李承明做回忆状想了一会儿,“宫宴上好像是见过,同永乐一块儿来打过招呼,但的确没什么印象了。”
弘文帝虚指着他笑骂道:“没印象你还给人家送东西。”
李承明一副被戳穿的尴尬表情,眼神躲闪:“儿臣想着您亲自赐的婚,总该给程家点好颜色,我那点小玩意,跟您赐下的聘礼一道送去也好沾个光。”
“程家如今一文一武皆是能臣,侧妃之位再给些抬举也无妨。但你要记住君臣之分,太子妃终究还是正统,早些诞下嫡子才是。”弘文帝颇有耐心,同儿子分析着这桩婚事的利弊。
“何家到底有着多年的积蕴,在朝中也有一定地位,但成国公一倒,程家可就后继无人了。”他意有所指,“朕此时将程家的女儿指婚于你,你也该明白其中的含义。”
“儿子明白。”李承明点点头,面色为难,“可如今朝中正是需要猛将的时候……”
“所以朕要将尹怀远召回来,”弘文帝拿起案上的紫毫御笔,“程家注定要走下坡路,这个空缺就得有人来补。朕压着他的军功没有大肆封赏,也是将这个恩典留着你来给。”
“有功无赏,父皇不担心他有二心?”
“不会的,他……另有所求。”弘文帝撑着胳膊闭上眼,李承明明白这是不愿多说的意思,低声行礼后便告退了。
“殿下。”路过门边时,福禄笑得客气,冲太子弯腰。
“近来父皇公务繁忙,孤让太医署配了些方子制成药枕,稍晚些叫小喜子送来。”
“殿下一片孝心,陛下定能明白。”福禄将他送下台阶,又转身回御书房守着,他看了眼殿中闭眼小寐的弘文帝,悄悄把门合上跪在地上。
“为何要跪?”
“奴才一时疏忽,叫底下人去取椅子来,却忘了叮嘱一句,让殿下委屈用了儿时的小凳。”福禄深深叩首,圆润的身子远远望去像是一个硕大的白面馒头趴在地上一般。
弘文帝凝视着他,敲了敲桌案,“太子倒是不觉得委屈,但你有失察之责,自己去领罚吧,晚些再来伺候。”
那就是轻罚的意思了,福禄感激地磕头谢恩,“多谢陛下开恩。”高坐的帝王摆摆手继续批阅着剩下的奏章,没再分多余的眼神给他。
得了父皇这般提点,李承明在回东宫的路上,还是让身边人从库房取了一柄玉如意送去太子妃所居的显德殿。
“殿下,今晚……”小喜子小心翼翼地试探。
“照旧。”他大步向前,看不出喜怒。
小喜子抹了把脑门,殿下的心思何时同陛下一样难以捉摸了。先是给未过门的程侧妃送了那般贵重的暖玉佩,又是给太子妃送玉如意,现下又是要一个人回明德殿,这来来回回的到底是何意?
想到明日不仅得去给干爹回话,太子妃身边的奶嬷嬷指不定也要找他打听,他一个头两个大,该怎么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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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皇城除了偶尔的打梆声外再无任何动静,宵禁后各宫门都落了锁,若是有游离在外的宫女太监被巡查的禁军发现,可容不得半分辩解,直接就扭送到慎刑司去了。
即使宫规森严,有心人总还是能找到漏洞。一个瘦弱的身影借着夜色的庇护悄悄潜入了未央宫,同角门处接应的人打了个手势,对上暗号后便闪身进入了正殿。
“怎么说?”主座上的年轻女子正神情焦急地原地转圈,双手紧紧地捏着帕子。
小宫女恭敬地跪在地上回话:“回娘娘,她似乎并未找到证据,也未曾指认您。”
女子如释重负般坐下,一旁的嬷嬷给她倒了杯茶水,劝解道:“娘娘,凡事讲究一击必中,此次不成肯定已经引人觉察,切不可轻举妄动了。”
“不可能!”女子一把挥开面前端着杯子的手,咬牙切齿道:“我不会让她再这么嚣张下去,这次得下个狠手,让她一尸两命才好。”
这嬷嬷被曹之鲤这么不留情面地训斥,面色有些难堪,略带警告地盯着她:“娘娘,莫要忘了老爷的交代。”
闻言,曹之鲤立即想起了父亲的手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用求救的眼神望着嬷嬷:“怎么办?嬷嬷,您帮帮我。”
“娘娘,”见她们二人争论不定,底下跪着的宫女抬起头低声道:“奴婢有要事禀报。”
“何事?说罢。”却是嬷嬷发了话,她睨眼看着曹之鲤,似是让她闭口不言的意思。
小宫女咽了口唾沫,膝行向前,“奴婢怀疑,贵妃娘娘……根本没有怀孕。”
此言一出,两人神色大变,曹之鲤欣喜若狂,恨不得要放声大笑才好,“真的?”
这嬷嬷倒还有几分谨慎,一脸狐疑地看着她。这丫头是府里早些年送进宫的暗桩,忠心程度不必怀疑,但此等大事怎么会被她一个洒扫宫女知晓?
“奴婢只是猜测,却有七八分把握。”小宫女信誓旦旦,“前些日子,贵妃身边的霜月总是避开人偷偷摸摸的,奴婢便留了个心眼盯着她,谁知竟看见她在洗带血的衣裳。”
“奴婢假意问她,她却说是自己小日子来了不敢上报给贵妃,怕铃星抢了她在主子身边的风头。可奴婢记得清楚,她分明是月初的小日子,此举必定有蹊跷。”
夏嬷嬷的眉头皱得更深,“你一个打杂的,又如何得知她的小日子?”
小宫女一脸委屈,“因为那几天是奴婢帮她洗的衣裳!她总是借着在主子面前得脸,又是贴身宫女,让别的小宫女替她做事,一副心高气傲的样子……”
“行了。”夏嬷嬷不耐烦地打断她的抱怨,“是你亲眼所见?”
“千真万确。”
曹之鲤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这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她若是在陛下面前揭发萧云熙竟敢假孕争宠,她必定再无翻身的可能。
更别提刚才小宫女形容霜月的那番话,更是深深刺中了她的内心,不愧是主仆俩,那副令人生厌的模样简直是如出一辙。
她深吸几口气,将心情平复下来,沉声安排道:“你先回去继续盯着,若有任何动静再来回话。”
小宫女应声刚要离开,却被夏嬷嬷给叫住,“等等,若是你早就发现了这样的大事,为何不立马禀告?”
“回嬷嬷,奴婢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自然不敢自作主张。”她抬起头直视夏嬷嬷的双眼,毫不畏惧对方狠辣的眼神。
“自从贵妃有孕,圣上口谕要好生看顾,翊坤宫上下如铁桶一般找不到一丝漏洞。况且贵妃还受了惊吓险些摔倒……把守就更严了。”
曹之鲤心中那根名为嫉妒的弦又被拨动,圣上的宠爱蒙蔽了她的理智,“嬷嬷,再信我这一回……”
夏嬷嬷忽然意识到她又受了这番话的刺激,连忙让小宫女先回翊坤宫去,又用力握着曹之鲤的手让她冷静下来。
“上次已经是一招险棋,不仅没让她落胎,更是加强了宫内的巡查。娘娘,切不可心急啊!”
只可惜,她的劝告注定起不到一点作用,曹之鲤已经在脑海中构思出一个初步的计划来,只等合适的人来助她一臂之力。
长公主回了公主府,那这口锅看来又得麻烦太子妃替她来背了,她露出得意的笑,好像计划已经十拿九稳了一般。
一次是巧合,若是有第二次呢?一石二鸟,铁证如山的情况下,陛下还会相信他的贵妃和好儿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