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世人向来喜欢强调嫡庶正统,家族的财富与底蕴沿着血脉传承,从不会流向旁支,而皇室不仅拥有数不尽的财富,最让人眼红的还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利。
自本朝以来,兵权和政权都只在帝王和最为亲近的人手中,成国公程将军和定国公萧将军是陪着圣祖攻下皇城的大将,也是除了弘文帝外唯二有号令千军之力的人。
内阁作为政治中枢,有与帝王一道议事的资格,但也只有参考的意义,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与前朝和圣祖相比,弘文帝更加看重自己手中的权利,若说是圣祖平定乱世打下了天下,那弘文帝则是奠定了天下。
他从一众兄弟中杀出重围,继位后不仅手刃了与他争位的两个弟弟,连一些想冒头的旁支都没放过,在这场夺嫡之争中毫发无损活下来的只有他的胞姐庆安长公主。
这般决绝的手段在读书人看来无疑是不光彩的,哪怕圣祖传位的旨意上有着清晰的玉玺之印,弘文帝也依旧受到不少诟病。
在他刚刚继位的那几年,没少有人借着暗讽他的诗词在文坛中博名声,所谓法不责众,总不能把这些书生都给砍了吧。
但很快,弘文帝便不顾外界的议论,将科举之事真正握在了手中,一手提拔得他青眼的人才,他亲自主持的第一届科举中的状元正是如今权倾朝野的左相,曹屿。
“相爷”一词,如今便成了曹屿的代称,毕竟右相之位空悬,左相又是内阁之首,不少读书人初次来到京城,都会想方设法地去拜见这位相爷,其在读书人之间的地位,几乎仅次于孔夫子与何太傅。
李承明从弘文帝身上学到的第一个帝王之术便是“行己雷霆之事,岂恤蚍蜉之议”,无论他这个太子之位在外人看来如何微妙,都要淡然地面对众人的评价。
小喜子虽不知道殿下今日与陛下又说了什么,但师傅悄悄同他递了话,叫他多劝着殿下宿在太子妃房里。
在他看来这完全是好事,贵妃肚子里那个压根没戏,圣心还是在自家殿下身上不是?可殿下的态度无疑又是不高兴的,小喜子是最清楚的,殿下和他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样子截然不同。
“殿下,太子妃娘娘身边的……”他小心翼翼地推开明德殿的正门进来传话,还没说完就被冷冰冰地打断了。
“从哪来的就回哪去。”
门外的采蘋面色涨红,这句毫不留情的嘲讽如同一个巴掌甩到她脸上,打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小喜子蹑手蹑脚地退出来,冲她赔着笑,“早些我叫人去递了话,殿下今日有公务在身宿在明德殿,想来是底下人做事不当,我一会儿好好教训这帮小的。”
这话就有些深意了,东宫的人怎么可能怠慢喜公公传的话?采蘋心里门清,话肯定传到了,可太子妃娘娘还是叫她来请殿下,想来多半是觉着殿下不会驳了她的面子,谁知道正好叫她撞枪口上了。
不知为何,听着屋外两人刻意压低了声音的谈话,李承明心烦起来,将手中晕了墨迹的宣纸揉成一团。
凭心而论,他并不讨厌太子妃,也不想当众给她没脸,只是近来事情纷扰,他也厌倦了她对地位的狂热追求和事事计较的态度。
但他没资格去斥责她,他终究是对不住她的。
今日父皇明示他嫡子的重要性时,他不可能说出口,他和太子妃至今仍未圆房。
她的心太大了,将野心和算计写在脸上的人在宫里是活不长久的,即使他贵为太子,不也是用温和的面具伪装自己吗?
母后早逝,他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母后是个极其温柔的人,像一汪水一般柔柔地将锐利的父皇包裹着,同张扬的萧贵妃是两个极端。
在外人眼里,他完全继承了母后的好性子,可在父皇看来,身为男儿,温和便代表着懦弱和胆怯。
那么,父皇心仪的会是萧贵妃那样性格的孩子吗?不,父皇考虑得只会更多。
母后并非出自名门,几乎没有外戚之忧,这恰巧也是他这个太子当得孤立无援的缘由,既没有母族的扶持,妻族又没有实权。对于帝王来说,他是个很好拿捏的太子,事事只能等待父皇的施舍和恩赐。
而萧家手握兵权,一旦贵妃诞下皇子,朝中的格局又会改变,那些伺机而动的人闻着风向就会倒戈。父皇一定不会看着萧家独大,届时才是他该出手的时刻。
可他的太子妃同他却不是一条心,满脑子都是钻营如何从贵妃手中分权、在后宫立威,丝毫没有意识到整个东宫何时易主也只在父皇的一念之间。
他看得透彻,若是有个嫡子,父皇或许会更看重东宫几分,可他不想让孩子变成巩固地位的工具,成为太子妃手中算计的筹码。
所以他不会也不可能给她孩子,去助长她的气势。即使有着父皇的提点,他也不会掉以轻心,毕竟现在待他尚且和颜悦色,谁知道过阵子是不是就变了天呢?
父皇老了,李承明垂下眼,想起今日御书房的场景,只有老了的人才会回忆过去。可他还年轻,他可以慢慢地等,等自己羽翼渐丰的那一天。
“进来。”听到传唤,小喜子轻手轻脚地进来。
“程侧妃的院子安排好了吗?”
“回殿下,太子妃娘娘将辟近崇文馆一侧的海棠苑划给了侧妃娘娘,正安排了人去清扫。”
海棠苑?看来太子妃也没有面上表现得大度,之前还大张旗鼓地张罗,现在倒是想把人往角落里塞了,李承明嘴角微动,隐去一闪而过的嘲讽。
“你亲自去,带人把关雎宫收拾出来。”
小喜子诧异地抬头,关雎宫可是按照正妃的规格建的,位置也同明德殿在一处。去年大婚后太子妃本要搬进去的,后来不知怎的瞧见殿下的明德殿,又挑了名字更称的显德殿。
主子虽有命令,他可不能不劝,“殿下,这不合规制……”
李承明闻言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瞧着他,眼神中的冷漠直盯得他心里发毛。
“奴才遵命。”小喜子弯腰更甚,领了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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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宫里的弯弯绕绕程曦一概不知,她正沉浸在全家团聚的喜悦里,乐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程宣放值回府看见妻子更是喜不自胜,顾不上母亲女儿还在一旁,拉着林心芸的手哽咽。夫妻二人的心境旁人无法理解,但这对有情人生离多年终于相聚的场景还是让不少人红了眼眶,其中又数宋嬷嬷更甚。
宋嬷嬷是老夫人身边的老人,从程宣到程曦,哪个不是她带大的?说句不合适的,若非实在是母女连心,程曦同她的关系只怕比林心芸还要深厚得多。
程老夫人这几日还琢磨着让宋嬷嬷陪程曦进宫,可她说什么也不愿意从祖母身边抢人,宋嬷嬷十六岁起自梳跟着程老夫人,为国公府鞠躬尽瘁,她哪能这样自私将嬷嬷带走。
而现在,宋嬷嬷瞧着这一家人的和乐,嘴角微微扬起。当年若不是小姐救了自己,她是绝不可能在前朝那样的乱世活下来的,在她看来国公府就是她的家,她不会容忍任何人搅了这一份温馨,毁了她的家。
一家人时隔多年又坐在一起用膳,程曦觉得这简直是自己从小到大最幸福的时光了,她甚至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婚期能再往后推迟一些,再多些时间陪伴家人。
程宣和林心芸用过晚膳后便携手回了院子,程曦则被祖母留了下来,程老夫人将她带到里屋,挥手屏退了所有下人。宋嬷嬷本要一同离开,却被老夫人唤住,“阿宋,你也一起听着。”
程曦不明所以地看着祖母,老夫人见她一脸迷茫的样子甚是可爱,点点她的鼻尖笑道:“莫要吓到了,只是有些事要交代。”
“你祖父回不来,原本今年过寿我只打算请些个亲朋好友来听个戏,再一道用膳。可你母亲既然已经放下心结,我想着怎么也得大办一场,在京城里放出消息才是。”
程老夫人慈爱地握住孙女的手,祖孙二人透过温热的掌心传递着暖意,“祖母知道你自小受了许多委屈,现在既是已经要嫁入东宫,该有的姿态还是要有,总不能被人小瞧了去。”
程曦低着头掩饰即将滴落的泪水,她没想到自己深埋在心的那些被嘲笑的往事还会再次被提起,更没想到祖母竟然将这等小事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京城里的闺秀们向来是要攀比的,在闺阁里比家世、比名声、比才情,定了亲出了嫁要比夫家、比男人,将来还要比儿子。而在她们的眼中,程曦完全是个异类。
饶是有着不错的家世,可她既没有亲兄弟姐妹帮衬,旁支亲戚也不怎么往来,更别提还有个那样的亲娘。
要说起来,工部右侍郎家二小姐的亲娘就因为生了她难产没了,甚至连她的亲祖母都没少给她白眼,说她命里带煞。
后来陈侍郎娶了续弦,这也是个面慈心苦的,专捡些老气又名贵的料子和首饰给她,哪怕众人皆看得出这姑娘备受磋磨,她也没处去说理。
亲祖母厌恶她,亲爹一根筋又耳根子软,陈姑娘便成了许多名媛明着接济的小跟班,在她们身边奉承两句就会收到许多半旧不新的衣裳首饰,而这些闺秀们也能得个好名声。
她们怜悯陈姑娘没了娘,却瞧不起程曦的娘不在身边。就连贵为郡主的永乐,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也因着生父的出身和给程曦出过头被暗戳戳地排挤。
似乎在京城里,没人能接受一丝与常规不符的特殊之处,大家早已习惯了循规蹈矩的生活,像成国公府世子夫人这样成婚多年无所出,还使性子独居与婆母丈夫较劲的异类,注定是要成为谈资的。
而此刻,夜以继日走水路上京来探亲的林家人,正乘着马车经过城门。他们中途换了几次马,还砸重金雇了最顶级的游船,只为能在程老夫人寿辰前赶到京城。
远处的门楼上,少女举着形状奇特的西洋镜望向城门的方向,看见马车在进城后便挂上了林家的标志,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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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