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起来了吗?”如意隔着帷幔轻声问道。
程曦睡眼惺忪,撑着床榻坐起来,“嗯,昨夜是不是下雨了?”
“是呢,昨夜吉祥守夜还关了窗户,小姐是如何听见的?”如意一边回答,一边手脚麻利地服侍小姐洗漱穿衣。
“雨声挺大的,还混着风声,想来是快到冬日了。”
听到她语气里的惫懒,如意偷笑不说话。小姐畏寒,一过秋季便喜欢猫冬不出门,恨不得一日三顿都吃那暖身的锅子,再配上些红枣花茶,整个冬季下来能把小脸都补得红通的。
对了,得问问宋嬷嬷,陪嫁里能不能带个把厨子?小姐虽是不贪嘴,可唯独爱吃锅子,这做法没听说过别家有,不知道皇城里有没有?
“奴婢方才去问了,今日厨房做了您最爱的牛乳粳米粥。”
程曦不再纠结,拿起一对珍珠耳饰,“那就这对吧,不能误了陪祖母用膳的时辰。”
虽是这么说,主仆二人还是沿着回廊慢悠悠地走,府里的下人们各司其职打扫着雨后的院子,一场雨打落了不少叶子,花匠借着泥土还潮湿,忙着移植冬日也能保持翠绿的花木。
深深呼吸一口带着潮湿气味的空气,程曦看了眼已经大亮的天色,“今日应当是个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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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来,今日有你这个馋猫的最爱。”程老夫人见到孙女的身影,立刻招呼她到自己身边坐下。
如意正准备上前为小姐盛一碗粥,却被门外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呼震在原地。
“夫…见过夫人!”
短短几个字却让整个松晖堂陷入了异常的沉默,随着脚步声的逼近,众人的目光牢牢地盯着门口。
林心芸薄施粉黛,身着一袭如意暗纹裙翩然而至,那一双同程曦近乎一模一样的眼眸,带着笑意和泪水凝视着自己的女儿。
宋嬷嬷最先反应过来,上前行礼道,“奴婢见过夫人。”一屋子的年轻丫鬟们才意识到,这就是那位神秘从不见人的国公府夫人,小姐的亲生母亲。
“好…好,芸娘,快来。”程老夫人连说几个“好”字,也不过多解释,站起身来亲自将林心芸牵到程曦身边坐下,“唉,这么多年……罢了,你们母女二人好好亲近。”
程曦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熟悉又陌生的娘亲,她的嘴唇颤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仿佛昨天坐在瑾兰苑屋门口絮叨了快半个时辰的人不是她一样。
“曦儿……”
直到一声温柔的呼唤将她从情绪中拉出来,程曦猛地埋到林心芸怀里无声地流泪。闻着娘亲身上好闻的味道,她的泪水很快浸湿了衣裳,宋嬷嬷十分有眼力见儿地屏退了其余人,给刚刚团聚的主子们留出空间。
“乖,不哭了,祖母还等着咱们一块儿用早膳呢。”等她哭了好一会儿,林心芸才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安抚她的情绪。
程曦不好意思地抬起头,两只眼睛已经哭得肿成了核桃大小,“娘……”
“去给她拿件衣裳来。”程老夫人看着母女俩衣襟上的水迹,既感动又想笑,“还跟个孩子似的。”
程曦的脸更红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得如此失态,她自己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林心芸替女儿擦拭着脸颊上的泪痕,看出她的窘迫,开口解围道:“是啊,在咱们眼里可不是孩子吗。”
程老夫人看着这时隔多年的团聚景象,心里也是无限感慨,“先去换件衣裳,咱们一家人再一道用膳。”
牵着娘亲的温热的手,程曦幸福地享受着这一刻,纵使心中还有许多问题,但现在都不重要了。
她有娘亲陪着了。
待用完了早膳,林心芸打发了还想继续黏在自己身边的女儿,留在松晖堂和程老夫人说些体己话。
“娘,明远他……”
“放心,他去上值了。”程老夫人盯着同样多年未见的儿媳妇,不知道她心里是否还积压着那些往事,“芸娘,你…还恨你母亲吗?”
林心芸低下头苦笑道,“说不恨自然是假的,这哪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就像那些刺人的言语造成的伤害,永远都不可能被完全治愈。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神空洞地看着地上,又忽然冒出一句,“我只是不想在乎了。”
“林家于我有生养之恩,我不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人,可该还的,我也用我的方式偿还了。”林心芸很清楚,自己留下的那些来自现代的商业思维足以让林家继续保持昔日的辉煌。
她不知道林川是否有按照自己交代的来做,但从结果来看,林家似乎早已大不如从前。
不过,这些也与她没有一点关系了。
“芸娘,今早府里收到了林家的来信,看时间多半是曦儿返程后没多久,那边就动了心思要来京城了。”程老夫人将薄薄的信纸递给她,欲言又止。
林心芸快速扫过信上的内容,嗤笑道:“来就来吧,以为靠曦儿就能修复我们的关系,再借着您的寿辰继续攀上国公府这棵大树?痴心妄想。”
一只镯子,可以被赋予各种意义,今天可以说是接班人的象征,明日又可以成为定情信物,那到时自然也可以只是一只清透漂亮的镯子而已。
她想起自己昨日为此流下的眼泪,还是将所有的情感都收回了心底。
若此番林母只是为了给婆母贺寿而来,她还能陪着演一出母慈子孝;可要是还存了别的心思……她也会叫林家人看看,她林心芸再也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只会惩罚自己的懦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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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庄子上来了人,说是给小姐送东西,程曦看到绣图才想起当时去调查还寻了这么个由头。她一边检查着张嬷嬷送来的绣图,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脸上是怎么都藏不住的笑意。
这样毫不掩饰的开心情绪也感染了两个小丫头,吉祥如意不住地打量她,看见自家小姐露出这些日子来难得的真心笑容,两人也放心了许多。尤其是如意,回想起这几个月来小姐少年老成精心谋算的模样,难免有些心疼。
“吉祥,你将我的针线篮子拿来,我再给这副绣面添上几针。”
“您要不休息一会儿?”吉祥惯是个嘴上没个把门的,一面去取了篮子放到小姐手边,一面还开起了玩笑,“我怕您一早上哭累了。”
“呸,少打趣我。”程曦作势要拿线团砸她,惊得吉祥直往如意身后躲,“我这是喜极而泣,怎么会累?”
她的手指摩挲着绣面上的纹路,注意力被平整的针脚吸引过去,“这张嬷嬷还真是厉害,这么复杂的松鹤延年图,竟然一个多月就绣完了,连背面都没有多余的线头……我还是不往上画蛇添足了。”
如意就着她的手偏过头看,忍不住惊叹道:“小姐您看!这背面也是一模一样的图呀!”
程曦闻言将绣面翻转过来,看着正反两面皆是栩栩如生的图案,暗自咂舌:“这么好的绣活,埋没在庄子上真是可惜了,改日我得去同祖母说说将这些奴仆都接回国公府才是。”
她叫如意将这副绣品仔细收好,又起身在屋内转了几圈,还是按捺不住激动,带着丫鬟们一路朝松晖堂走去,路上便碰到正巧来寻她的宋嬷嬷。
“小姐倒是同老夫人心意相通了,奴婢正要来接您呢。”
“怎么还劳烦您来。”程曦很是亲近这位和祖母一同将自己带大的长辈,没等对方蹲下便挽起她的手臂。
宋嬷嬷轻轻挣脱开,坚持行完礼才站起身来扶着她的胳膊,“小姐,礼不可废。”
“圣旨已下,您的身份已然不同。不论在府内府外,都不能让国公府被揪了错处,尤其是这容易忽略的小事。”
程曦耐心听着,不时点头应和宋嬷嬷的教导,两人就这么互相搀扶着向前走着。如意看着她们的背影,心里暗自发誓,总有一天自己也要像宋嬷嬷一样,成为小姐有力的倚靠。
见她们过来,程老夫人和林心芸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结束了方才的谈话。“怎的不到晌午就又来了?”程老夫人喝了口茶,打趣道:“总不能是想我这个老婆子了吧?”
程曦一副无赖的样子坐到娘亲和祖母的中间,“不是祖母叫宋嬷嬷去接我的嘛?我还以为是您想我了呢。”
“正好和你娘亲在谈事,叫你一道来听着。”程老夫人清清嗓子,“过些日子府里要做寿,届时你娘亲也会露面,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之前卧床休息,近来身子才调养好些了。”
“孙女明白,正巧我也有事要同您说。”程曦将张嬷嬷双面绣的技艺细细描述了一番。
程老夫人管家多年,对这么个奇人属实没什么印象,倒是林心芸回想起了当年的事:“张嬷嬷……莫不是那位芬娘子?”
她身边的李嬷嬷补充道:“老夫人可能不记得了,这芬娘子是夫人的陪嫁,因着绣工出众便指到了前院做事。”
程老夫人了然,当时清理府中奴仆的时候她也没顾及是儿媳的人还是府里的老人,好在自己同芸娘已经将话说开,倒也不至于生出误会来。
果然,林心芸笑意晏晏,将话头又递给了婆母:“当年母亲顾全大局,为了国公府的颜面才不得已这般决定,现下也该您来看看如何决断。”
“既然事情都过去了,这些日子便将庄子上的人都陆续接回府上吧,也不能寒了下人的心。不过,曦儿拿这张嬷嬷的绣活是要做什么用?”
话都说到这儿了,也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程曦一股脑将之前因连续噩梦产生的恐慌和探查心思和盘托出,唯独隐去了梦中的具体情境,怕给长辈们徒增烦恼。
可那样真实的梦境带来的影响是无法隐藏的,即使她努力模糊了说辞,声音还是不自觉有些颤抖,“……然后就梦见自己进了宫,我只是觉着若是入了宫门,可能就再难这样日日和祖母、爹爹娘亲见面了,便想着要把这心结解开才是。”
“好孩子,是我的错……”林心芸将女儿揽入怀里哽咽道。
程老夫人也是感慨万千,一大把年纪了还不如孙女看得透彻,有心结解开便是,可自己却是只想着粉饰太平,平白让一家人错过了这些年的光阴。
“怪不得这些日子眼瞅着曦儿沉稳了许多,唉。”她虽然乐得见到孙女的成长,却又不愿看着姑娘家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既想要孩子长大,又怕孩子长大得太快。
这般复杂的心绪程曦自然是无法察觉,她享受着母亲温暖的怀抱,将那些杂念全都抛到脑后。娘亲是当局者迷,被自己是未来时代的人所束缚了,可不管怎样,她都只要自己的娘亲,不论时代,不论身份。
娘亲的秘密,就随着那些被烧毁的信纸一样,被她遗忘掉吧。
“不过,这副绣图还是先不拿出来的好。”程老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提醒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双面绣的技巧似乎也只在江南那边流传过,若是贸然拿出来倒容易引人非议。”
想到如今国公府极其微妙的身份地位,程曦点点头答应了,不拿出来也好,总得给自己留些后手。
“这张嬷嬷既然有如此手艺,届时便随你一道陪嫁,在宫中有门独家的技艺傍身,也算是一份助力。”林心芸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眼里是化不开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