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成国公府嫡女程氏,秉性端淑,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兹指婚太子侧妃,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程曦恭敬地跪在地上,抬手接过圣旨,薄薄帛书、寥寥数语就这么决定了她的后半生。
来传旨的依旧是福禄公公,他收起了在宫中的架势,笑眯眯地向程曦作揖:“侧妃娘娘,奴才向您贺喜了。”
即使礼未成,她也已经是圣上钦点的太子侧妃,即使受得起这位御前红人的礼,程曦还是略微偏过身来,不卑不亢地浅笑点头:“多谢福禄公公。”
程老夫人眼神示意,宋嬷嬷立刻递去一只精巧的鼻烟壶,“我家国公爷远在西北,每年年关才能回京述职,不知还能不能亲眼看见孙女出阁……”
福禄摸了摸温润的玉质,笑容更真诚几分,“奴才听说户部唐尚书家的嫡次子也在议亲,还请了老夫人帮着说媒?”
“这娶妻嫁女之事可得好好筹备,年后二月初五是个顶好的日子,新妇进门总要挑个好时候,好在一切尚且还来得及。”他惯是个有眼力见的,点到为止即可。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老夫人笑着点头,“还是您考虑得周到,这婚嫁之事哪能着急呢。”
“夫人身子欠佳……”话没说完,福禄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恕奴才多嘴,侧妃娘娘出阁是大事,夫人应该也是要一同送嫁的吧?”
“那是自然。”老夫人脸色未变,将话头稳稳接过,看不出一丝异常。
福禄的眼睛又眯起来,“旨意送到,奴才这便回宫复命了,娘娘万安。”他弯下腰最后一揖,留下捧着圣旨的程曦和满脸喜色的国公府众人。
宋嬷嬷带头跪下行礼:“见过侧妃娘娘。”
见程老夫人也要跟着跪下,程曦赶忙扶住她,语气无奈,“祖母这是做什么!”
“礼不可废。”老夫人慈爱地牵住她的手,祖孙俩一同将圣旨供到祠堂,又是赏了府中上下半年的月钱。
月余未见,还没来得及寒暄便被这突如其来的旨意打断,程曦本想和祖母说些什么,手心却被捏了捏。
见到祖母微微摇头,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经截然不同了。
从宣读圣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国公府的嫡女,不再是程曦了,她的一言一行都会带上东宫的烙印,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会有人解读、揣测。
太子侧妃的身份,于家族是荣耀,于她更是枷锁。
刚回京不到一个时辰,旨意便送到了府上,程曦猜测,圣上的眼睛和耳朵,究竟布满了京城多少官员的府邸呢?而东宫,又会好到哪儿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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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的官员是除了翰林院外最早得知赐婚消息的,众人围着程宣,恭喜的话像不要钱似的往外冒,礼部尚书谢迁甚至还特地从正堂绕到后头来道贺。
谢尚书平日里都是个不苟言笑的模样,做事情也一板一眼的,除了必要的公事外,程宣极少同他打交道。毕竟这老古板总是训导他要承担起身为独子的责任来,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正是提醒他要为家族传宗接代。
明面上不能反驳上官,可他心里其实是不满的。芸娘多年没有出门应酬过,国公府的那些家事都快被写成话本子了,这老头还说传宗接代……他和谁去传?
程宣最厌恶别人拿妻儿说事,在他看来,自己的女儿是最好的,自己的夫人更是最好的,什么天仙、神童他都不要!
这些年来但凡有人同他或认真或开玩笑地说起这些,他也会不管不顾地翻脸,最后还落下个性情多变的名声,即使前些年他还被钦点主持过会试,也没多少人愿意去巴结他。
当然,他也不在乎便是了,正好乐得清闲。
所以现下被同僚们这样恭维着,程宣很是不自在,更别提随着消息越传越广,临近的户部、吏部都陆续有人闻名前来要讨一杯喜酒喝,他才慌忙收拾起东西,借口要回府接旨准备提前放值。
谢尚书笑成了眯眼,再没有什么大道理来训诫他要“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次反倒一口就答应了,“程侍郎回府后可要好好净手焚香,将赐婚圣旨好生供奉起来……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大事啊!”
程宣临走时还腹诽道:懒得理你,让你看不上我家是个闺女!他捂着官帽,一身狼狈地小跑到自家马车边上,正准备抬脚上车时,一道温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程大人。”
他回过头只瞥见一袭杏黄的袍边,不待看清脸就慌忙跪下:“见过太子殿下。”
李承明微微抬手,身边的小太监立马上前将程宣扶起来,“大人这是刚放值?”
“回殿下,微臣家中有急事……”
“孤知道了,”他从随侍的手中接过一个锦盒,打开看了眼又合上递给程宣,“今日父皇的旨意下得匆忙,孤还有一件见面礼要送给程小姐,可惜没来得及给福禄公公一同带去。”
程宣满脸惶恐地接过,自家闺女什么时候还和太子殿下见过面了?哪怕赐婚了这话也不能瞎说啊,他这么想着,面上难免有些不快。
或许是他的表情过于明显,李承明笑道:“大人莫要误会,上月宫宴,程小姐同永乐一起……”
那便称不上私相授受了,程宣这才放下心来,刚皱起的眉头又舒缓开:“原来如此。”
“孤还有事,听说程小姐刚出远门回京,就不打扰大人一家团聚了。”
程宣目送着高大的身影步入宫门,砖红色宫墙衬得太子的背影莫名有些萧索的味道,他看着手中的锦盒,原来这赐婚的旨意竟是连太子事先都不知情的。
他深深叹了口气,转身上了马车,这对天家父子的心思他实在是猜不透,也不想猜了。但国公府现在已经被绑在了东宫的背后,不论如何,他也要为父母妻儿拼出一条路了。
想起方才几位同僚嘴上说着恭喜的话,看向他的却是意味深长的眼神,程宣闭上眼,开始给要寄往西北的信打起腹稿。
这次赐婚也是一个定心丸,至少明面上皇帝对太子和程家都还是愿意信任的,只是这份信任来得太突然了些,那么究竟是什么事,会逼得这位帝王如此匆忙地作出决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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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巷道通往皇城内第二尊贵的住处,李承明拒绝了随侍唤来的轿辇,而是选择独自步行回毓庆宫。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抗拒回东宫,或许是对太子妃探究眼神的烦躁,又或许是因为不论在哪,父皇的眼都如影随形。
他不能否认父皇对自己的好,许给他储君之位,又为他谋划妻族的助力,现在更是将程家女赐给自己做侧妃,也将程家的兵权放到了自己手里。
可这些好又能维持多久呢?他有时觉得自己太了解父皇了,可能过不了几天父皇就又会斥责他整日无所事事、碌碌无为,然后给萧贵妃更高的荣宠,让大臣们闻风而动投靠萧家。
有时他又觉得自己还是看不透这位心思深沉的帝王的想法,如果真的猜忌他,为何又要给他这么多的权力呢?李承明只能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二十年来少有的父子温情,用最理智冷血的角度去看待这次赐婚。
父皇是不会放任任意一方势力过于壮大的,如果现在连程家都要被放到东宫的身边,那么就意味着已经有事情开始逐渐脱离他的掌握了。
会是什么呢?鄂罗提出的和亲请求,还是萧贵妃肚子里的胎儿,亦或是其他?
“太子殿下。”庆安长公主的问候打乱了他的思绪。
李承明微微欠身,“姑母这是要出宫去?”
他自然是知道这些日子长公主留宿宫内的,毕竟太子妃好几次要去拜访,都被不软不硬地打了回来。
“正是,方才公主府的侍女来传话,永乐前些日子出去散心,现下已经回到京城了。”
他一副惊讶的模样,似乎对此事并不知情,“哦?姑母竟是放心表妹独自出远门?”
庆安长公主皱起眉头:“自然是不放心的,但孩子总要长大,不学会放手日后怎么办呢。”随后又一脸笑意地看着这位太子殿下。
“好在这次有成国公府的程小姐一道,永乐才没闯出什么大祸来,这孩子是个做事妥帖的,我欢喜得很。”
李承明身后的随侍看了两位主子的脸色,合时宜地补充道:“公主殿下不知,方才圣上下了圣旨为太子殿下和程小姐赐婚呢。”
“哎哟,那可真是无巧不成书,瞧我差点忘记恭喜殿下喜得佳人,到时候宫中定要摆上家宴热闹一番才是。”长公主轻轻福身,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
“多谢姑母。”他摘下腰间的玉佩递过去,“天色不早,姑母定是赶着回府和表妹团聚,若是下钥了,姑母还能借孤这玉佩敲开宫门。”
“那我就先谢过殿下的好意了。”庆安长公主笑意更深。
待坐上马车逐渐驶离皇城,黛墨才忧心忡忡地看着长公主,“殿下?”
“公主府从来都没有第二个选择,”长公主将这枚象征着身份的玉佩收起来,“我可以有无数个侄儿……但只有这一个弟弟。”
马车不知何时减了速,黛墨咽下了未尽的话,主仆两人默契地看向了车帘外。
这架楠木云纹雕花马车是圣上当年赏赐给胞姐庆安长公主的,那时永乐才刚学会说话走路,正是玉雪可爱的年纪,圣上经常派人来接她进宫去玩耍。
久而久之,这车厢内的布置便随着她的喜好去更改了,甚至好一阵子出行只愿意坐这架车,圣上便大手一挥将马车连带着驾驶最平稳的内侍一并送予了她。
“福康,再驶快些,郡主刚回京,殿下思念得紧。”
“嗻。”即使骤然加速,长公主也并未觉着不适,探究的眼神锁定福康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