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寿宴头一天,林川才风尘仆仆地赶回历城,到达时已经是深夜了。
听闻大姐和外甥,还有二姐家的外甥女都已经到了许多天了,他才放下心来,直接去了书房。
二姐与母亲之间的隔阂已经横断两人多年,若是连望六寿宴都没派个人回来问候,只怕母亲这辈子都有得念叨。
作为一家之主,林川无疑是合格的,他孝敬母亲爱重发妻,对待女儿们更是毫无保留。即便林母为了传宗接代想尽了各种法子,他也只松口收下了两个通房,却没有过多宠爱,更不会让她们诞下子嗣,影响两个女儿的地位。
可人无完人,他在家中表现得无可挑剔,在经商上却是一根筋。林家的风光,从十几年前便开始逐渐走下坡路,到了他手上更是每况愈下。
尤其是近来锦绣坊已经逐渐占据了大半个明朝的份额,扩张版图势如破竹,他不得不撤回好几家林氏布庄的生意,避免损失越来越大。
每到为了生意头疼的时候,他就会想起从前和二姐一起念书的时候。二姐从小就机敏过人,满脑子说不完的古怪想法,母亲总嫌弃她没个正形,不像个正经闺秀模样。
可向来严厉的祖父只会让二姐自由进出书房,耐心地听她说那些外人听来异想天开,内行琢磨精妙的策略。
这么多年来,林氏正是靠着这些二姐几十年前想到的主意,才能在诸多同行有意无意的围剿中苟延残喘。
林川深深叹了口气,看着二姐出嫁前给他留下的手书,想到母亲的执拗不悟,手中的纸张被捏出了深深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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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便有丫鬟来报,说林老爷回来了。
毕竟是客居在此,永乐和广平自然要在寿宴开始前与程曦一同去请安问好。好在林川也没必要为难两个小姑娘,只和蔼地让她们有什么要求就和府中下人提,不要过多拘束。
永乐趁着旁人不注意,偷偷和程曦咬耳朵:“你舅舅看起来倒不像个糊涂人,却也不像生意人。”
“人不可貌相。”程曦脸上挂着微笑,打量着这位神秘的舅舅。
不似大家对商人的惯常印象,林川外表反而十分儒雅,看不出一丝精明的样子,只有略微发福的腰身看得出常年应酬的痕迹。
“这一定是曦儿,同你母亲……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的语气满是怀念,倒是让程曦有些讶异,听起来,舅舅与娘亲的关系竟还不错?
“问舅舅安。”可能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她乖巧地行礼,丝毫看不出接连顶撞老太太的桀骜模样。
林老太太冷眼瞧着,不耐地打断舅甥俩的对话,“行了,面也见了。川儿,你带着怀诚去前面招呼客人。老三家的,你和茹儿一起看顾着几个姑娘家,今天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莫要给我闹出些幺蛾子来,丢了林家的脸。”
众人虽然皆是低下头应是,但她的这一番敲打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林清蓉吐了吐舌头,乖乖地任由娘亲给自己整理头上的珠花,心里想的却是:人物?能比表姐更厉害吗?听姐姐说,表姐的祖父可是大将军呢!
广平微微偏头,燕翎不动声色地和身旁的吉祥换了个位置,小丫头被拉过来的时候还一脸懵。
注意到身后的窸窣动静,程曦抬起头,用眼神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永乐朝她眨眨眼。
“上次不是说老太太想拿捏你的婚事,今日人多眼杂,我和广平姐姐担心她会故意给你使绊子,就让燕翎跟着你。”永乐故作轻松地笑,实际没说出口的是更恶劣的猜测。
她自幼在皇宫长大,见识过的腌臜事也不少,就说公主府上的男宠,都有争风吃醋互相陷害对方私通侍女的。她担心的是林老太太会不会用其他下作手段,逼迫曦儿下嫁给那劳什子表哥。
好友的心意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更何况程曦也拿不准这老太太的真实想法,现在又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林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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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当地的豪强,林老太太的寿宴办得那是相当风光,来的不仅有历城其他商户人家,也有当地的小官小户。
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们都坐在屋内喝茶聊天,何韵作为林家主母,则带着夫人们在花园正中央的亭子里休息。
今日人多热闹,何韵寒暄起闲话家常来堪称一句舌灿莲花,谁家老爷升官了,谁家又嫁娶了,没有她不知道的。
可对那些打探自家女儿亲事的,她又开始装傻充愣,说些车轱辘话给绕回去。
“林太太,算算年纪,您家的大小姐也该说亲了吧,怎么还没听见风声?莫不是林老爷有别的打算?”一位身材丰腴的夫人捏着帕子,眼神不住地朝另一边的水榭瞟去。
未婚的小姑娘们都不爱和长辈们聚在一起,三三两两找了个离得不远的亭子坐着说话。
林清芙作为东道主,自觉地承担起照顾这些娇客的责任,这边和姐姐们欣赏下衣裳料子,那边又叮嘱妹妹们玩闹注意分寸。
不少夫人见了她这品行样貌,本来就满意得不行,再仔细瞅瞅这林府的富贵,心里早早打起了算盘,只是这般直截了当的还真只这位刘太太一人。
何韵脑中警铃大作,这县令夫人刘太太可不是省油的灯。她家的宝贝儿子还没娶妻呢,院里的孩子都能下地走了,可千万别是打上芙儿的主意了。
她立马装出一副被婆婆磋磨丈夫不喜的苦命模样,用锦帕擦拭着看不出一丝水痕的眼角,“哎哟,我哪里知道这些,府中大小事都是我家老爷和婆母做主,哪是我能多一句嘴的。”
这一番唱念做打大家看在眼里,眼神却不经意地划过在场另一位林家人身上,弟妹说自己亲娘的坏话,就不信这林家大小姐还能忍住?
林心茹此刻颇有些坐立难安,不仅是因着众人的视线,还有身上莫名的不适。
昨日傍晚谈娘子给她送来了一套衣裳,说是布庄上送来一批新料子,给全家人各裁了一件。
她猜想这多半是弟妹的好意,住下的这些天她就两三套衣裳换着穿,虽是有些窘迫,但一家人之间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何况赵家的家境也不是秘密。
今早她便换上了这套衣裙,尺码是稍大了些,但花色的确衬她,请安的时候母亲还多看她好几眼,夸她这新衣裳称得气色很是不错。
林心茹也没想到,早晨还好好的,现在怎么突然从脖颈开始浑身发痒。她不时借着整理簪子悄悄轻挠颈后,可身上是怎么也不能伸手进去的呀!
她的脸颊焦躁得发红,身后的侍女瞥了一眼,立马低头问道:“姑奶奶,可是身子不爽?奴婢服侍您去更衣吧。”
这声音此刻如同天籁,林心茹慌忙点头,急匆匆扶上侍女的手便离开了。何韵古怪地看了一眼她们离去的背影,面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这头前院里,赵怀诚正跟着舅舅一块四处交际,林川也是有意彰显自家还有个读书人,士农工商,等外甥考取功名,林家的好日子且还在后头呢。
不少叔伯听说他正在准备考科举,都伸出手来拍拍赵怀诚的肩膀,“不错不错,男儿就要有志气,考个举人进士,日后再娶个如花美眷,岂不美哉?哈哈……”
本就被灌了几杯酒有些头晕眼花,这般直白的言论更是燥得他满脸通红。
这时,一个小厮从垂花门进来,满屋子扫视了一圈,跑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公子,姑奶奶说有急事要找您。”
“姑奶奶?”赵怀诚有些晕乎乎的,还没反应过来这是说谁。林川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直接让那小厮将他架走,“你带他去,开席前顺便醒个神。”
小厮扶着他一路绕到内院花园边的厢房处,赵怀诚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这边都是女眷,你带我到这儿来做什么?”
“公子忘记了,是姑奶奶、您母亲找您,那可不得来内院吗?”小厮嘴上机灵,步履更是没停,脚步稳当地带着他继续向前。
耳边隐约有姑娘们的说笑声传来,赵怀诚猛地清醒过来,这可不能再过去了,再往前可就太失礼了。
他一把挣脱开小厮的手,转身扶住一旁的厢房门框,“我就在此处等着,若是母亲找我,便在这儿碰面吧。”
小厮眼珠一转,立马点头哈腰道:“那小的扶您到最近的厢房先坐一会儿吧,不然若是有其他小姐路过此处,您这样也不方便呀。”
他瞥向赵怀诚已经开始出汗的脸,意有所指。
“行吧。”得到首肯,小厮推开最近的这扇门,将他半拖半扶了进去。
直到他一头倒在床上,一副昏睡得不省人事的模样,小厮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朝不远处的人打了个手势。
很快,又有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背着一个同样昏迷不醒的姑娘进了屋子,轻轻将两人放在同一张床上。婆子满意地笑了笑,临走前还特意将姑娘腰间的锦帕顺走,塞在了门缝边。
听见门被关上,屋外的脚步声愈行愈远,程曦才悠悠睁开眼睛,打量着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