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你去把表姐送我的妆奁拿来。”林清芙坐在镜台前,仔细挑选着今日要戴的饰品。
这个年纪本就是小姑娘最爱美的时候,而自从表哥来到林府,她便更是注重外貌起来,每天要对着镜子反复检查装扮有无不妥。
容颜秀丽的丫鬟将装满珠花的匣子打开,替她比划着哪一只最称身上的衣裳。林清芙正欣赏着白露给她梳的如今最时新的望仙髻,却突然通过镜子发现了什么,回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白露惊慌地想往后躲,还是被小姐掀开了衣袖,只见她的胳膊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青紫色疤痕,与白皙的肤色对比起来更是触目惊心。
“你娘又打你了?”林清芙有些不悦,白露是自己的贴身丫鬟,去哪儿都是她陪着自己,若是被人看见这些伤痕,她肯定逃不掉一个苛责下人的名声。
白露默默将袖子拉下来,面带苦涩地笑,“是奴婢自己不小心……”
“你莫要把我当蓉儿一般哄,这怎么可能是自己弄的!”在旁人面前,林清芙向来是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唯有在闺房内、贴身伺候的人面前,她才会这样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
而此刻,她的怒火显然被点燃了,“我这就去和娘亲说,要她把你的身契给我,以后你就和立夏住一个屋,不用回前院了!”
“小姐…”未尽的话被打断,林清芙早已站起身来冲向正院,白露只能急忙追了上去。
谁知半路上,正巧遇见来给林老太太请安的林心茹母子俩,谈嬷嬷和谈娘子在她们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见外甥女这着急忙慌的样子,全然没有平日里的端庄,林心茹不免有些担忧,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了芙儿,可是出了什么事?”
谁知还不等林清芙回答,谈嬷嬷先竖起眉毛,开口怒斥道:“白露!你是怎么伺候小姐的?在府中这样疾跑成何体统!”
“嬷嬷,姑母在和我说话,您又为何插嘴?何况白露是我的侍女,您怎么还越过我来训斥她了?”
这番话可把谈嬷嬷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她是老太太的身边人,在林府向来是倚老卖老惯了,连何氏都要给她三分薄面,今日被小姐呛了声,竟还想还嘴。
“小姐,白露有错自然该罚,您可别看在我的份上轻饶了她。”她说得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若是不知缘由的人看了还真得夸一句公正无私。
白露自从看见谈嬷嬷等人便像个鹌鹑一样瑟缩在小姐身后,闻言更是头都不敢抬起来,身子不住地发抖,这胆小的样子更是让林清芙气不打一处来。
她柳眉轻蹙,狠狠瞪了一眼谈嬷嬷和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谈娘子,顾不上还有姑母和心仪的表哥在场,忍不住再次出言讥诮道:“白露是否有错,只看我如何评判。这一大清早的,您不在祖母身边伺候,怎的到这儿来了?”
“老奴自然是照老太太的吩咐,到客院好生照顾表少爷的起居。”谈嬷嬷依旧搬出老太太这尊大佛,堵住了她的质问。
林清芙懒得与她再多争辩,向林心茹和赵怀诚匆匆问好后,便朝着何氏所居的正院走去。白露碎步跟在小姐身后,路过谈嬷嬷时,被她阴鸷的眼神吓得差点踩到裙角。
“小姐,您今日这般,祖…谈嬷嬷定是要去老太太面前……”白露语气中的浓浓担忧,让林清芙心中稍微舒坦了些,好在这丫头知道谁是为她好的。
她偷偷翻了个白眼,满不在乎的模样几乎是把程曦与永乐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我是主子她是下人,祖母身边的嬷嬷又怎样?我看姐姐们真是没说错,这府中上下早就把这老奴的胃口养大了,行事还能越过主子去了!她若要去祖母跟前搬弄是非,我便看看,祖母会不会为了她来罚我。”
白露见她这般有底气,心中的石头方才微微落地,她心里也有些期待与雀跃,盼着小姐真的能要到身契,立夏早早就帮她把床铺铺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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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正院,和雅园内。
何韵看着气鼓鼓来告状的女儿,叹了口气。这模样分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叫她怎么放心呢?
“娘亲,你看白露的胳膊上!”林清芙把白露的袖子掀开,动作稍没注意,就碰到了未结痂的伤口,疼得她冷汗直冒。
都是人身父母养的,何韵自己有两个女儿,也是看不得这可怜模样,“白露,这是谁打的?”
白露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说:“回太太,是…是我娘。”
“你在家犯什么错了?你娘要下这么狠的手。”何韵不解,谈娘子在后宅也是有名的利落人,虽说许多小丫鬟都十分怕她,可也没见过这么打自己亲生闺女的。
“奴婢…不知。”白露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涌出眼眶,她的确不知道娘亲究竟为何如此。
在宅子里,她用心服侍小姐,是小姐身边唯一的贴身侍女;偶尔放值了回家,她也帮着家里操持内外,从没有一丝怨言。
林清芙坐到娘亲身边,搂住她的胳膊撒娇道:“娘,您就把白露的身契给我吧,往后就让她待在我身边,放值了也不用回她自己家了。”
“胡说,你身边的丫头将来都是你的陪嫁,等出嫁了身契自然会给你。但白露毕竟是家生子,谈嬷嬷和谈老头都还在林家,到时候怎么安排,还得看你祖母发话。”
白露的眼神黯淡下来,她就知道……但小姐愿意这么帮自己,已经足够让她感恩戴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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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雅园内的种种,程曦自然是无暇顾及,她正让如意从行李里拿出祖母给林老太太准备的贺礼,仔细检查着有无损坏。
林家豪富,所以程老夫人在准备寿礼时并未考虑那些贵重的金银珠宝,大明朝重佛教,她便差人去万国寺请了一尊供奉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白玉观世音菩萨像,由智空大师亲自念经开光后装进雕花檀木箱中,一路运送过来。
如意再三确认菩萨像完好无损后,才再次装进箱子,只等寿宴那天再拿出来。
“曦儿,那位姑娘再没有差人来传过话吗?”广平见她忙完,才出言问道。
她是将门闺秀,与哥哥云麾将军多年征战在外,见过的种种江湖骗术数不胜数。自从那天程曦对云秀大发善心后,便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心,生怕程曦的一番好意被欺骗。
程曦安抚似的拍拍她,“昨天傍晚文秀托人来说过一声,她找了个停留在历城歇脚的商队,正巧他们是往来永昌与京城做草药生意的,她的半吊子医术也能帮上几分,对方自然乐意带上她,今日一早已经启程了。”
“那文书呢?她的通关文书如何解决?”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咄咄逼人,广平抱歉地看她一眼,肩膀也耷拉下来,“我就是太担心你被骗了……”
“我知道姐姐的好意,只是几十两银子而已,算不得什么。若是真的被骗了,就当是买了个教训吧。”程曦眉眼弯弯,一丝芥蒂都没有,只伸手握住广平的手。
广平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真挚地望着程曦,语气格外严肃:“曦儿,我不是怕你被骗了银子…我是怕你的好意被辜负,你是个善良的姑娘,不论是秋娘还是文秀,都想了许多办法去帮她们。”
“可我见过太多类似的骗术……这些女子和孩童,会伪装成十分可怜的模样,博取你这样涉世未深的姑娘们的同情心,以此来骗取钱财。即使他们是被迫的,背后还有更深的门道,却依旧是一同作恶之人。”
“这世上或许还有许多如秋娘一般的女子,她们期盼着被人所拯救,可如果有着赤诚之心的人被欺骗,满腔的热血被浇灭,那还有谁会为她们出头呢?”广平的一番话情深意切之重,不难看出她实则是个面冷心热的姑娘。
程曦思索了片刻,她自然明白广平的意思,不论是话本还是现实,都有太多活生生的例子。
即使是文秀,在遇到自己的帮助时也会怀揣着谨慎,试探她是否有利可图。
“姐姐,我不会的。”
“姐姐见多识广,这些江湖骗术自然比我从书里知道得多。但世上难有双全法,只要我做了,便不能计较得失。”
“或许文秀是骗子,可她从我这骗取了五十两,可能就会少挨一顿打,少挨一顿饿;但我仍然要想到另一种可能,若她不是骗子呢?那她或许真的会拿着银子回到永昌,继续学习医术,再像她说的一样将医术传授给更多的女子。”
“又或许这份善意最终无法回报到我身上,但只要它还在延续,就能庇荫到更多人,更多像秋娘一样的人。姐姐,如果当时有一位如文秀一般懂医术的女子在场,或许就可以验出秋娘身上的伤是积年累月留下的,她就不会陷入那般孤立无援的境地。即使我们不在,她也依旧可以获得公正公平的结果。”
“如果文秀是骗子,我也不会因为被骗了一次,就将所有人打成同类。我暂且没有能力去追寻这些骗子的源头,也惩罚不了逼着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去行骗的败类,但大明朝有大理寺,各地有官府,总有一天他们会露出马脚,得到应有的下场。”
一番话掷地有声,其中蕴含的信念也是程曦最真诚的愿景。
广平静静听着她的描述,她的眼神如天上的明星一般璀璨耀眼,只恨自己与好友没有托生成男儿。
不然,她定会像哥哥一样冲上最前线,征战黄沙保家卫国,而曦儿也一定会在朝堂上拥有一席之地,成为青史留名的能人贤臣。
只是如今她尚且还能在哥哥的庇护下,不顾闲言碎语一道出征,哪怕只能拿个虚名也无怨无悔。
可曦儿……若是这样的姑娘只能困于后宅,那实在是明珠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