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悄悄浸染皇家草场。远远看去,白日绿草如茵草地此时正被暗夜压得严严实实,只风吹来时带来泥土与野花混合清新气息,站在这一片天底下,看着辽阔的景,心境有一瞬觉得放松,却有种难以言说的压抑紧随其中。
篝火余烬在夜风中明灭不定,随着李玦先行离去,金盏银杯被撤下,夜宴迎来尾声。
谢芜仰头,只见头顶一轮圆月,面前的草坡被月光照得惨白。
伸手,探在空中。
寒凉的风从指尖穿过。
站在一望无垠的地方,本应觉心境开阔,可夜风拂过总时不时传来侍卫巡逻规律步伐声。
雨桐在风中打了个寒颤,心想,这草原白日日头好,到了晚上竟是这般阴凉,吹来的风冷飕飕,直往衣领子里头灌,锁着肩膀,紧了紧衣领,劝了声:“夜深了,风凉,咱们快些回去吧。”
谢芜浅浅颔首,心中却不由长叹一口气。
从前总觉着宫外的天和宫里的不一样。
可如今出来宫外,这才发觉,其实并未有何不同。
想想也是,身上背着囚牢,身到何处,哪里便是囚牢。
正是转身之际却听得“皇贵妃今日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一声几乎于讥讽之声在夜中格外清晰.
谢芜回身之际眼神已骤然冷下,这般熟悉的音色,来人果然是李钰。
雨桐见到齐王便心觉不好,下意识护在谢芜面前,先行应付行礼道:“见过齐王殿下。”
李钰视线略过雨桐,径自朝谢芜方向而来。
谢芜目光一瞥瞧见李钰身影时,便已然收回视线,她只当未听到戏谑言辞,不做理会,抓住雨桐的手转身便要离开,然李钰一早看出她的打算,身子一侧,先行拦住去路。
雨桐护主,争执:“齐王殿下这是何意?”
李钰唇角噙着一丝丝笑容:“本王有事与皇贵妃一叙。”
雨桐盯在李钰身上的眼神:“齐——”
谢芜余光注意到不远处巡逻侍卫,手按在雨桐的肩上,眼神示意雨桐不要闹出动静。
雨桐紧紧抿唇,不再作声,眼神中的防备却甚是明显。
李钰瞧见主仆二人目光只觉好笑,一个两个竟是这般提防他,仿佛他是什么邪魔煞星。
谢芜冷着脸,眸子亦透着生人勿进威压,简明扼要:“本宫以为,日间本宫已将话说得很是明白。”
换言之,他若是个聪明的,便不该再这般挑衅,自找苦头。
李钰睨过她一眼,见她端着姿态只觉好笑,笑问:“皇贵妃竟便这般有胸有成竹?难不成是仰仗圣上宠爱,趾高气扬?”
谢芜仰头不甘示弱回怼:“是又如何?”
李钰负手而立,眼风扫过,讽道:“可在我看来,皇贵妃荣宠不过如此。区区觐见公主宴上刁难却不见他丝毫维护你。”
谢芜唇角冷扯出一抹笑:“齐王既做此想,为何方才宴上不言语?”
她未掩饰讥讽之意,“事后诸葛,可笑如斯。”
李钰眼角斜挑,丝毫未见恼怒之意,反问道:“我不过言语玩笑几句,皇贵妃却是如此言之凿凿?难道只随口一句玩笑便刺痛皇贵妃?若是如此,可见皇贵妃着实心虚。”
方才于席间,见突厥公主刁难,他旁观着确实想过她会作何反应。
然事实上她确实在意料之外。
少了怯弱,少了优柔,他所看到的她行止有度,落落大方。
宴上一舞更是令人惊觉,拍案叫绝的惊艳。
也是那时他发觉,他自以为是对她的了解不值一提。
也是在那时,他发觉,她藏得实在是太好。
李钰眼角笑意凉薄,话锋一转,忽然提及:“皇贵妃对皇兄如此衷心,可是属意皇后之位?”
雨桐骤然听闻此言心中打鼓。
心道,难怪齐王做此想,近日宫内宫外都是这般传着的。
都说皇贵妃出身市井却能一跃成为贵妃,又让皇帝为之另设皇贵妃之位,当真是开天辟地独一份恩宠。
大齐虽未曾有过平民之女不能为后的祖训,可身为平头百姓能够摇身一变位居如今地位的只此一例。
能够出现在宫里的女人不少,但能够陪在皇上身边,荣宠不衰的只皇贵妃一个。
往年春猎皇上接见外臣鲜见宫中妃嫔,此次却有皇贵妃陪同。
皇贵妃不止有协理六宫之权,皇上为言明其看重,更是交由皇贵妃,美其名曰便宜皇贵妃处理宫中事务。
皇上为着皇贵妃次次破例,可见皇贵妃实在不是一般人物。
谢芜不知李钰为何会道出这番话,心中更是不在乎。
她好与不好与他何干。
他之所想亦非她所在意。
见谢芜不欲理会,李钰面色更显凝重,眉头微蹙之时,视线再度盯住眼前人,再次开口:“你想当皇后?”
谢芜神情淡淡,她不知他是从何得来这种妄断,但她并未兴趣纠正,斜睨过一眼只道:“齐王若觉得是,那便是吧。”
气愤诡异宁静,少倾,李钰笑容阴私:“若是如此,只怕皇贵妃要失望。”
谢芜:“……”
李钰笑得高深莫测:“突厥使臣携公主前来朝贺,皇贵妃难道就没想过其中缘由?”
谢芜侧眸。
李钰又道:“突厥虽兵马强悍,然底下部落众多,只怕突厥可汗王位未必便坐得安稳。而大齐却是不同,大齐历经百年王朝,固若金汤,若得大齐助益,必定能令草原众部落臣服。”
他视线斜下来,像在看落魄戏子般瞧着眼前人:“如此这般,突厥使臣携突厥公主朝贺缘由便不难猜测。”
历朝历代都有公主和亲,或是番邦进献公主之例,无不是以女子一生来换取边关短暂和平。
突厥虽是新贵,然兵马强悍,突厥公主来朝大可指婚王公贵族,可以李玦多疑心性,只怕只有将人放置在宫中才能妥善安置。李钰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出口讥讽。
眼看李钰一副小人得志模样,谢芜莞尔,四两拨千斤道:“齐王对突厥倒是了解。齐王如此体恤国事,皇上若是知晓,定然甚是安慰。”
李钰笑容渐渐消失,看她的目光像是在看死人。
“皇贵妃就这般自信?”
谢芜不回避,直视面对,回道:“这句话齐王应该反问自己。难道齐王当真这般自信?”
自信?她并非全然对自己自信,而是她太清楚李钰私心。
李钰自私自利,又是个极周密小心的。
若非有十足的把握绝不轻易涉险。
否则,前世李钰也不会韬光养晦,隐忍蛰伏多年。
李玦本就忌惮李钰,若是在此时在李玦面前稍言语一二,李钰未必就能这般轻松。
“齐王若是不信,尽可一试。”谢芜唇角加深些许,“本宫亦想知晓,皇上究竟相信齐王,还是相信本宫。”
暗夜中李钰双唇紧抿成一条线,被暗影笼罩眼眸更显阴鸷。
谢芜不畏不退,唇角笑容更盛。
她心知李钰自负,自以为在她面前言语一二便能逼得她自乱阵脚,殊不知她早不是前世那般,若李钰胆敢僭越,那必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结果。
李钰虽是李玦手足,可在李玦威压下活到现在本就不易。
李玦心思多疑本机忌惮李钰,正是多次正想处置李钰却寻不到由头。
若李钰再敢轻狂,她不介意亲手将刀递给李玦。
反正她的名声早坏了,世人都道她是坏女人,那她便是再坏些也无妨。
向李玦递上‘瞄准李钰’的刀,正好给李玦处置的由头,合了李玦心意。
她倒是要看看李钰有没有胆量,敢不敢拼上性命和全部身家来与她较量。
双方正是剑拔弩张相互对峙之际突闻一声戏言,“齐王兄怎的在这里呢?”
听得那道女声,谢芜眉头微松,回神,熟稔唤过一声:“长公主殿下。”
李钰唇角含笑,看向李柔方向:“今日月色尚好便出来走走。”
李柔抬眸,正瞧见被乌云遮月,笑吟吟道:“原是如此。”
李钰面上笑容轻浅,夜风浮动间,月白色常服上衣袂浮动见隐显银线莲花暗纹,流转出不易察觉的光华,他身形修长,眉宇舒朗,眼瞳是温润墨玉色,看人是总带着三分专注,七分平和,让人见之不由萌生天上银月坠落人间之感。
言辞几句后,李钰率先离开。
李柔只瞧着李钰离开的方向,团扇捏在指间却未作声。
然谢芜立于李柔身侧已福身先行道谢:“多谢殿下。”
“多谢?”李柔挑了眉,思绪收回,团扇点在下颌,侧头过来,眼神睨着,不解:“皇贵妃所谢为何?”
谢芜:“多谢殿下解围。”
“难道你向我道谢的只这一件?”
谢芜:“……”
李柔笑了一声,再次看向李钰离开的方向,语重心长道:“齐王兄素来宽和,你几时与他处得这般剑拔弩张?”
谢芜未做掩饰:“于我而言,齐王从不是宽和之人。”
李柔说的没错,每每李钰出现在人前必然是一副谦谦君子清风朗月的模样,可她知晓,那绝不是李钰真正的模样。
李柔视线定定落在她身上,深深瞧了她一眼。
谢芜迎上她的目光,微笑:“殿下愿为我解围可是不恼了?”
席间李柔为她一力压下非议之声,她听到了。
方才若非李柔出现及时,只怕李钰仍是阴魂不散。
李柔气笑了,反问:“为何不恼?”
谢芜未出声,眼神只瞧着李柔。
李柔亦是回望看去。
良久,李柔率先扯唇,道了声:“她没死,至今活得好好的。”
虽未直言姓名,但谢芜知晓她说的是谁,心中终于彻底松下一口气。
再度福身行礼:“殿下仁德,谢芜敬服。”
李柔听得这声谢,冷嗤了声,瞧见谢芜唇角的笑,心里涌起来一股无声之火,可转瞬之间这把火又消了。
她抬眼,瞧着夜晚浮动的云,心觉站在宽敞的地方感觉就是不同,天是高的,地是远的,吹在耳畔的风是凉的,心里却是格外安静的。
瞧着天边几颗零落的行,不加掩饰道:“原本是想过杀她的。”
谢芜站在她身边,倾听她的话,视线看向她。
李柔仰头看着头顶被云遮住的月亮。
说来当真巧合,那日从定国公府离开她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她梦到了许多人,是那些已经离开她很久很久的人。
有父皇,母后,她还见到了裴肃……仍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他们鲜少出现在她梦里,可在那一天,那些人重新回到她身边,她无暇思索地朝他们而去,可近在咫尺之际她却发现他们无一人认出她来。
待她惊醒时发觉只是一场梦,殿宇中仍是自己孤单一个。
她记得对谢芜说,沾过血的手洗不干净,她太清楚那种感觉了。
从公主到匈奴王妃,从长安到草原大漠,她看过太多人,经历许多事,不知不觉间手上染了太多太多鲜血。
为了权力,为了公道,她踏着尸骨回到长安。
她精心布局,费心筹谋,只为成就心中之事。
她要求着自己一路往前走。
因为她知晓走过的路有多黑暗。
付出的代价越大,越是不容许出现错误,所以,她必须规避好一应可能出现的风险。
她知道谢芜说得是对的。
可是,她恨。
平等地恨着每一个赵家人。
因为在她看来赵家的每个人都是既得利益的享受者。
可偏偏……偏偏此事慎之也参与其中。
论理最恨赵家的应当是慎之,偏偏帮谢芜成事的也是慎之。
那时,她想了,罢了,既然慎之都觉得赵晴无辜,那她也大发慈悲放过这一次吧。
时间过去许久,就在谢芜思考如何开口时又听得李柔言道:
“谢芜,有句话我最后一次言明。”
谢芜视线看向她,听到她说:“别将慎之牵扯进来。”
亦在此时,李柔视线转过来看向她:“你既敢求慎之助你,便心知为何而求,更应心知慎之是长安这乌遭泥潭里所剩无几的干净人。”
“仇恨,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个道理,我明白,我相信你也是。”
“我不知晓你因何怨,因何恨,但我想你知晓,身在怨恨之中本就是一件极可悲之事。”
李柔双肩下沉,脊背挺直,衣袂被拂动在在空中轻扬。
“谢芜,与你无甚干系之人,你尚且能保留善念,那么,便请你对慎之心存更多善念。对他少些利用,少些欺瞒,可否?”
因为仇恨,因为憎怨,会做出无不丑恶之事,那些阴私,见不得光的,都是在亲近之人想要拼命隐藏的。
她从不希望慎之见到那样的自己,自然不愿将慎之再牵扯进来。
左右她手上已经染上了血,再多一些,又有何妨。
如果注定要沉沦,注定要付出代价,她已然付诸。
李柔站在许久,许久之后她听到一个声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