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芜回到营帐时正见小顺子侯在营帐前。
只见小顺子营帐前来回踱步,不时地抬头盼望,终于眼瞅见皇贵妃身影的一瞬立即迎了上来:“娘娘您可算回来了,皇上正要见您呢。”
得知李玦要见她,谢芜与小顺子同去的路上,出声询问:“公公来得急,可知皇上有何事?”
“还不是突厥使臣说什么——”小顺子正说着,猛然看到皇贵妃眼神,嗓子里的话卡了一半,垂头耷脑道,“……娘娘您还是快去吧。”
不多时便到了李玦居住营帐,先看到刘得全侯在营帐外。
刘得全抱着拂尘见着人,立即下来行礼,又道:“娘娘,礼部大人与裴大人正在里头与皇上议事,娘娘稍候。”
谢芜颔首,静候在一旁。
然营帐不比皇城殿宇,夜风吹舞间营帐内声音时不时传入耳中。
礼部侍郎李谦率先开口:“皇上,突厥可汗请旨说慕德归化,请婚天朝,愿献女,永结盟好,此次突厥使臣携阿依公主前来便是为着此事。”
李玦揉着眉心:“爱卿何意?”
李谦拱手行礼,言道:“臣以为此为可行之策,眼下匈奴没落突厥却为新王,突厥愿与我朝建交,又愿进献公主可见其赤诚之心,以婚嫁之约,行联盟之实,于朝百利而无一害。”
李玦静默一瞬:“裴卿呢?”
裴衡:“臣以为,不妥。”
李玦:“何解?”
裴衡:“臣担忧李大人所言‘以婚嫁之约,行联盟之实’虽心为社稷,但其策乃抱薪救火,恐遗祸患。”
李谦不赞同道:“和亲之举自来有之,有何不妥?”
裴衡:“皇上明鉴,夷狄之辈,向来畏威而不怀德,彼等强势则寇边,弱时则称臣,鲜有信义可言。今日大齐强盛,突厥可汗献女言和,看似恭顺,可若等其发展壮大,难保不会成为第二个匈奴。”
“历来两域或公主出塞或者献女求和,然边境烽火何曾真正止息?何况,据臣所知突厥苦于草原灾害久已,突厥可汗既允公主和亲,其背后必是开放互市,索要恩赐,长此以往,难保不是养虎为患。”
“故而臣以为,拒姻亲,非逞一时之快,乃为谋万世之安。”
李谦不认同,发难道:“若依裴大人所言,若惹恼突厥可汗,突厥发兵又该如何是好?两军交战,受苦的还不是边境百姓?”
裴衡:“若依李大人所言和亲便能使边境长治久安?”
李谦甩甩袖子,眼神飘忽,嘴唇努了下,强撑道:“突厥公主乃可汗爱女,若能和亲,成为我大齐皇妃,突厥可汗自然会顾惜。”
裴衡:“皇上,臣以为将两国和平牵系在一女子身上实为不妥,古往今来,历朝历代虽有和亲之举,然效果甚微。长公主殿下和亲便是最好证明。”
“是以,臣以为,欲使边境长安,当行三策,一则固本培元,加固关隘,增修城池,移民实边,二则,整顿军备,精炼士卒,三则突厥内部未必铁板一块,朝中可遣能言善辩之士联络各部首领,恩威并施。”
话音刚落,反对之声立即响起:“裴大人此言未免是危言耸听,实乃纸上谈兵,这加固关隘,增修城池,精炼士卒,桩桩件件哪里不需要银钱?如今国库空虚哪里又能匀得出那些钱财,裴大人之法实乃是远水难解近渴。”
李谦转头又进言道:“皇上,突厥可汗示好在先,若不接受,突厥可汗转而与其他部落缔结盟约壮大势力,届时岂不是又是边境之忧?”
裴衡:“若是如此,李大人所言岂非印证突厥并非可信之辈?”
李谦奋力争辩:“裴大人可真是强词夺理——”
“够了,”李玦揉着眉心,疲惫愈重,“此事朕会再行思量,夜深露重爱卿先行离去罢。”
“是。”待行礼过后二人先行离去。
几乎是在帐门掀起的一瞬,刘得全躬身言道:“娘娘您快请进吧。”
不多时进到营帐中,帐内温暖,李玦时不时轻咳几声,见谢芜前来,牵唇道:“芜芜来了。”
李玦摆摆手示意人先退下,他的眸色在烛光阴影下分辨不清情愫,却与谢芜谈起方才臣子之事,问起:“芜芜以为该当如何?”
谢芜经过漫长沉默,面色凝重眸中亦带着担忧,艰难启唇:“……倘若皇上迎娶突厥公主,可是与皇上社稷朝局有益?”
“自是有益,”李玦将她的手牢牢掌控在掌中,叹道,“裴卿强国之法固然可取,然李爱卿亦是言之有理。芜芜,朕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芜芜,芜芜知晓自定国公负伤,眼下朝中无可用良将,突厥虽为草原新主却兵马强悍,若与之为敌,只怕劳民伤财事小,于边境百姓而言又是一场灾祸。”
“朕身为皇帝,如何能置千万百姓于水火之中而不闻不顾。”
谢芜听明白了,她咬了咬唇,眼睫眨动时,眸中已续上晶莹眼泪,小声试探道:“……倘若皇上与突厥缔结姻亲,皇……皇上以后还会在意臣妾吗?”
李玦紧紧握住她的手:“无人能替代芜芜在朕心中地位。”
谢芜压抑着心中的冷,如菟丝花般乖顺体贴。
她伏在他的膝上,哽声:“……臣妾于国事无知,臣妾……臣妾只愿皇上安好。”
“只要能够为皇上好,臣妾便好。”
李玦拂着她的发,会心一笑:“朕便知晓,芜芜最是体谅朕的。”
在李玦看不到的地方,谢芜将眼中演出来的柔弱褪去,眼中只剩麻木嘲弄。
其实,李玦何须问她呢?
李玦找来礼部李谦来商议此事,便是暴露了其心思。
谁人不知李谦此人素来奸猾讨巧,况且李谦只任礼部侍郎,若李玦无和亲之意,怎会召来李谦,而非礼部尚书孟熙孟大人?
先前裴衡已将接收突厥和亲公主利弊全然言明,倘若李玦歇了心思必不会再她面前再提及此事,既然提了,那么便证明此事李玦更倾向省心省力。
想想也是,当初李玦连亲妹妹都能舍去和亲,如今无需一兵一卒只多娶一个不痛不痒的安置在后宫,便能止兵戈,李玦怎会拒绝,分明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借由旁人的嘴说出来罢了。
最是可笑的便是这李玦行径。
李玦素来以为女子无足轻重,最轻视女子,居然相信以女子一己之身能换来边疆和平。
连古人尚知‘遣妾一人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时至今日,却堂而皇之言道为朝局安稳,江山社稷,偌大责任落在一小小女子身上,怎不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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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如墨色,不知为何谢芜夜半惊醒,待清醒过后,起身走出帐外。
忆起方才梦境,她心头沉重万分。
不知怎的,她竟梦起前世与李钰相识经过。
简直是噩梦一场。
现在想来,当时的她是有多蠢才会相信李钰的谎言。
前世的她无论如何没想到那般风度翩翩之人竟有颗阴私毒辣的心。
头顶月光倾下来,她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乌云退散将月亮捧了出来,眼见即将行至猎场边缘,连马厩中马儿都在休憩,她垂眸失笑之际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行去。
夜风凉,带着沾着水汽的寒意直钻入骨髓,也传来压抑人声。
声音是从马厩旁一堆盖着油布的草料垛后传来。
“明日皇上率臣子狩猎,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紧接着响起一道不屑一顾的声音:“既是如此,直接动手便是。”
谢芜心间猛跳,李钰!
是李钰的声音!
“殿下圣明,此次突厥可汗命使臣率突厥公主前来志在和亲,若到那时只怕于计划有妨碍,还是尽早做打算为好。”
“无妨,只要人死了,事情便成不了。”
猛然听到这般惊愕消息,谢芜心脏跳得飞快,思绪顷刻间与前世记忆联系在一起。
前世她并无机会参加春猎,却见李玦春猎负伤而归,又听闻突厥公主死于春猎,因而才有了之后李玦赠与突厥金银,开通互市的结果。
难道前世李玦受伤,突厥公主的死并非意外,而是出自李钰手笔?
细想想,算是合乎情理。
为边境安稳,为稳住朝局,李玦有迎娶突厥公主的念头,若李玦真与突厥联手,只怕是李钰不乐意见到的。
然就在这时四周静赖再听不到半点声音。
谢芜正是心生困顿,抬眸之际猛然对上一双如鬼似魅的眼。
惊慌间她脚步迅速倒退,身体撞上马厩围栏的同时,沾着冷光的匕首正抵在脖颈上。
正是李钰贴身携带削铁如泥的匕首。
月光下,匕首上镶嵌的红宝石刺得她眼痛。
原来夜风吹过时,原本藏在阴影中的衣袖在月光下亮出光斑,瞬时被身在暗中的李钰发觉。
只一个眼神方才与之商议之人已隐入暗夜。
颈上是冰凉的匕首,稍有差池便会血溅而亡。
谢芜丝毫不敢轻慢,屏息凝神间,她听到阴恻恻近乎于咬牙切齿的一句低声:“皇贵妃。”
“竟这般凑巧,竟是又见到了皇贵妃!”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都听到了什么?”
谢芜:“如果我说什么都未曾听到,齐王可信?”
李钰低低笑了声,匕首逼近一寸:“皇贵妃莫不是以为我是三岁孩童。”
谢芜也笑了,她瞧着他,眼底没有任何情绪:“你问了,我也答了。你既心中已有论断,又何必再问?”
李钰目光落在匕首上,匕首锋利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然再近两寸的位置便是脖颈。
他看到她肌肤下青色的血管,隐隐跳动:“确实,我只稍稍用力,便能割开你的喉咙。”
谢芜:“齐王行事便这般莽撞?”
李钰冷冷牵唇:“你若死了,我正好将你的死推在突厥公主身上,反正方才你已然听到,也猜到了,我不想突厥与大齐联手。”
他的锋刃在她脖颈游移:“大齐的皇贵妃‘死’于突厥公主之手,你说,大齐与突厥又该如何合作?”
暗夜中他褪下温润风度彻底展露锋芒,化作毒蛇,吐着信子,向她逐步逼近,随时都能咬断她的脖颈。
他睨着她脸,没有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小的表情,匕首向前更贴近她细嫩的脖颈:“只要再错下一寸,你便再无生机。”
“如今,你的性命捏在我手中。生死只在我一念之间。”
他身体向前倾过,几乎是贴上她的右耳,似是呢喃,又似是诱惑:“不求我吗?”
“我求你,你便能放过我?”一声在他意料之外沉着音色。
李钰微微一怔,眼中趣味更浓,唇角笑容更深:“是——”
“好,我求你。”
几乎是无暇思索的一句回答,她迎上他的目光,一如他审视般审视他:“如何,你现在能放过我了?”